1
刚走出酒店大堂,嗖嗖吹来的凉风就令他赶紧把脖子缩进格子围巾里,最要命的还是双脚,他穿着酒店里的薄如脆纸的拖鞋,形同光脚,踩在湿漉油亮的地面上。昨晚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时,大雨从天而降哗哗不停,车子停下,下车正好一个积水坑,他当急先锋,一双脚完全浸泡在水坑里。他都来不及恼怒,匆匆赶往酒店去了。
这是一年中难得心仪的几天,其他时候,他只是觉得生活无聊,除了自己耗费数年时间调查材料,目前刚着手在写的一本学术专著外,其他事物难以填补身心。妻子其实没什么过错,他不止一次这样想,但是他们终究两类人。他站在大学讲堂上,伦理课一讲就是十五年,但他依旧认为自己绝非那种让生活日复一日重过下去的无趣之人。他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对妻子讲过,也因此,妻子像独裁者一样不由分说,残暴地把他个性抹杀的一乾二净,她想当然地认为漫长的婚史已足以令两者的方方面面合二为一。
前一天,妻子照例按照往年固定的日子,前往苏北老家探亲。她会在她父亲留在那里的老房子中住上半个月。临走前,她再一次表达了想携他同去的热切期望。
"之前你说你讨厌我妈妈对你的态度,现在她不在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她将雨伞重新折叠一遍,放进行李箱时,对他说。
每一年他都会听到妻子语带嘲讽的这套说辞,但他将不去苏北老家视为一种必须恪守的原则而加以坚守,根本不顾妻子的无奈与失落情绪。"你也知道,这仅仅是因为你妈妈的问题吗?我不喜欢去是因为你的老家亲戚一直对我充满偏见,认为我稀奇古怪的,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将他们的无知当作罪大恶极。"说完这通话,他顿觉心里舒坦了许多,彷佛阻滞在路上的淤泥被清理干净。
妻子已经整理好行李箱,她扶住行李箱的把手,然后缓缓坐在沙发一头。"可是你就仅仅去过一次,一次,你就能判断出所有的是非,你就觉得所有人都对你充满敌意?"他无意在与妻子短暂离别之时与其针锋相对,便沉默不语。
把妻子送到火车站后,他就亟不可待开车返回家中,打开淡黄色的老式衣柜,将几件简单的衣物从衣架上取出,迭好,放进简易旅行包内。那封信早在十天前寄出,卓然肯定如往年一样,已经预定好了那家酒店的某个大床房。他的内心已经按捺不住要去到文水了。
在开往文水的时下几乎已经绝迹的古董绿皮火车上,他嫌恶似的将车窗上那脏兮兮的带着酸奶气息的窗帘卷起,放到座位与车皮的缝隙处。火车行进到半途郊野,他看到农地里的人们正在收割玉米,一块一块的长方形田地在车窗中悉数略过,农人们将田地里一小堆一小堆的玉米扔进拖拉机车斗时的麻利与干练,让他心情愉悦。他握紧了拳头,跃跃欲试,一种罕见的力量感充盈着他的内心。
窗外看得疲倦了,他掏出一本在美国访学期间,同行相赠的伦理学专著研读起来,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工夫,倦意便让书页上的英文错行交织,他倒在座位上彻底把眼睛闭上。
2
他在酒店下面的一个小吃摊上吃着一屉小笼包和一碗豆腐脑,酒店里的自助早餐前几年来的时候,没一顿合他的胃口。他干脆取消掉。他的脚在凉风吹拂下变得僵硬冰凉,隐约感觉到这是抽筋的前奏,便急欲回到酒店。他从兜里掏出那张被揉皱的黄色便签纸,平铺在桌子上,再一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抱歉,今后,我不能继续陪你了,请别问为什么。害你白跑一趟,抱歉。卓然。
他在酒店的小桌上初看到这张字条时百感交集:委屈、尴尬中夹杂着些许的愤怒。五年的相互陪伴以这样极度冷静的方式宣告终结。他的心跳加剧、脸色通红,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自我流放的囚徒。
他不愿意回到酒店,但是他必须回去,冰冷的脚底板告诫他,如果他再不回去,那他势必将在这个小吃摊前龇牙咧嘴喊疼,释放抽筋带来的剧痛感。
过去五年,每到妻子回老家,他都会马不停蹄赶来与卓然见面。五年前,他来到文水的一家大酒店,参加一次由伦理学会主办的政治伦理学研讨会,那次的会议规格很大,出席会议的都是在伦理学界和政治哲学界名声煊赫的专家学者。作为一个年龄与资历上都尚属中等的学者,他常常感到无所适从:既不能像年过花甲的一代前辈那样在会议上侃侃而谈,而丝毫不用考虑听者的感受,也不能如那些年轻学者初生牛犊似的对这些"老不死的"犯上作乱。
自然,在会议间隙,他没有跟其他学者打成一片,反倒是自己一个人从廊道里走来走去。他急切盼望着快点结束这场无聊的会议。走到廊道尽头时,他闻到了一股香烟味,这让他提起了精神,他推开楼梯门,就看到卓然坐在上楼梯方向的阶梯上,一个人抽着闷烟,可能是为了避免把烟草味道沾到工作制服上,她每抽一口烟就伸直右手臂将烟放到正前方。燃烧着的烟头与她嘴里吐出的烟圈慢慢汇聚,上升,然后消失。
卓然看到她时,并没有收回身体的动作,他走近她,倚靠在楼梯一侧的墙壁上淡淡一笑,看到了她胸口上"大堂经理"的标牌。
"来一根?"卓然从兜里掏出烟盒示意。他摆了摆手婉拒。"一看,你也是被迫来到这个地方的,旅游的人从来不会选择来这里。"他向卓然做了自我介绍,他自感大学教授的职位丝毫不会令她产生兴趣,于是长话短说。"你不戴眼镜,看你的眼睛没有变形,也不是刚刚摘下来的?"卓然看着他的脸。他问她,这算是教师给她的一种普遍印象吗?她没有回答,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手指里的香烟已经燃烧了将尽大半,卓然用手指将烟灰弹到楼梯阶上。
又闲聊了两三句,卓然起身舒了个懒腰,示意要回去工作了,她身上的黑制服短款,起来时,肚子上不经意间露出了一寸雪白的皮肤。衣服与皮肤之间那强烈的黑白对比,让他印象深刻。等到开会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在想"黑白对比",嘴角上露出一抹愉悦而神秘的微笑。这微笑发自内心,外界无法心领神会,于是发言的那个老教授乜斜着眼,看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受了挺大的侮辱。
3
会议第二天结束,学者们用完午餐,便都退房打道回府了。他到酒店前台续了三天,卓然打趣问她,难道还喜欢上了这里不成?他说,只是觉得可惜,但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
卓然给他推荐了一个离酒店不愿的淡水湖。在她看来,是文水唯一说得过去的景点。他的荷尔蒙冲击着大脑,邀她同去的话便立即脱口而出。卓然看了看工作时间表,说如果要等她,那只能在景点逗留一个小时了。他说,就算只看十分钟,他还是愿意有一个导游同去。
他包下了一条带着帐篷的小型木船。湖中芦苇遍布,船在成片的芦苇中穿梭游荡。他暗自窃喜,能站在这样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看远方薄雾笼罩的开阔地带。换下工作装的卓然变得更为轻松,一件淡色条纹外套,一件蓝紫色的紧身牛仔裤,头发也不像之前用发髻束在后面,而是整个散落在肩膀。卓然看着帐篷内的小桌上有红酒和水果沙拉,便问道:你这是在假装泛舟西湖吗,这么诗情画意。他说:你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别说来这里观光游览,就是看到这里恐怕也会本能躲远一点,所以让你陪我来这儿我肯定充满内疚。
卓然走到船头,看着正在落下的夕阳。薄暮时分的凉意还没有到来。长年不坐船,他的头有点晕晕的。卓然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便蹦跳着赶过去扶住他,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紧致圆润的屁股。这个举动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接下来他就开始担心卓然可能会生气了。可卓然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小船彻底滑进一丛芦苇里。他的手在卓然披散的长发间摩挲着,他看卓然的眼神中既有致命的温柔,也有凶残的饥渴。他突然抱起她,步伐坚定如履行一个重大仪式般地走进帐篷里,他一边吻着她的脖子一边有些着急地解开她的衣衫……
"你的孩子多大了?"事后卓然点燃一支烟,问道。
他看到她内衣的吊带还在胳膊上,便为她调整好。"我没有孩子。"
"为什么没有,是你不行,哦,我是说精子成活率低,还是你们不想要?"卓然的直接倒是吓了他一大跳。
"我们错过了生孩子的最佳时机。后来也就不想生了。"
"所以这解释不了你想和我做爱,却不带任何安全工具?"
"如果我说,在上船之前,我没有想过和你……相信吗?"
卓然说:我信。但我同时还相信你高估了你下面的自控能力。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脱口而出:我会为你买紧急避孕药的。
"我一直在吃。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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