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许永杰 作者:婉兮
来源:简书
01
好像每个村都会有个傻子,作为乡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们村的那个傻子,是小梅的弟弟憨二。
小梅大我三岁,小时候,我很喜欢跟她一起玩,她长得浓眉大眼,而且能说会道。来我们家串门时,奶奶总会笑逐颜开地拿出糖果招呼她,然后看着她摇头叹息:“这么好的小姑娘,唉。”
那一声叹息代表着的是,以亲情为名义的捆绑与束缚。村里人都知道,憨二的下半辈子,必然将由小梅来照料。其实这无可厚非,毕竟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最初的时候,小梅应该也是乐意的。
憨二与我同龄,在我儿时的所有记忆中,小梅都与他形影不离。有时背在背上,有时牵着衣角,像个小尾巴,怎么都甩不掉。
因为,他们的父母勒令姐姐必须带着弟弟。那时的憨二走路还不稳,话也说不清,摇摇晃晃像只可笑的企鹅。要命的是他永远流着一条长而浊的鼻涕,时时努力地想要吸回去,看上去真是又邋遢又可怜。
没人愿意跟他玩,甚至还有调皮的男孩子时不时地欺负他,扔石子或是吐口水做鬼脸。每当这时,小梅都会像个发狂的狮子一样冲上去和男孩们扭作一团,拼个你死我活。
回到家,衣服扣子掉了、脸被抓伤了,他们的母亲总是沉着脸给她上好药,小梅便会自动跪到天井里。然后妈妈给弟弟洗澡换衣,抱着他进房间睡觉。
这些都是小梅悄悄告诉我的,她总是一脸苦恼:“我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喜欢一个傻子而不喜欢我?”
02
憨二的大名叫杨鸿达,寄托着父母曾经那个望子成龙的美好心愿。
他的父亲是孤儿,家贫如洗,三十岁那年才托人从山里找到媳妇,生儿子继承香火便成了头等大事。
第一胎是女儿,杨大爹很不痛快。直到三年后带把的儿子呱呱坠地,那个清贫之家才有些许笑声。刚开始,谁也没发现孩子的异常。粉嫩的婴儿能吃能睡,生活在前进,一切都很美。
可是,这个孩子一岁多了也学不会走路,说话也只是呜哇呜哇发着几个简单的音节。抱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先天性智力障碍。
杨大爹这才蓦地想起,自己从未谋面的丈母娘,据说也是个痴痴傻傻的……
穷人成个家不容易,能凑合过日子就不会再有更多要求。杨大爹默默呆坐了几天,依旧埋头下地干活,只是从此绝了再生一个的念头。
小梅的妈妈进出都开始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像牲口那般更卖力地干活。
憨二不到两岁,便彻底丢给了刚刚5岁的小梅来带。村里的婆婆妈妈们私底下讨论,总是说小梅的父母已经打好主意,要为小梅找一个上门女婿,好一辈子照顾憨二。
大家总是憨二憨二地叫着,他的大名渐渐不为人所知,就像一家人曾经的那些期盼,蒙了尘发了霉,渐渐的就被抛诸脑后。
唯一忘不掉的是对小梅那种可有可无的悲悯,每当看着瘦弱的她背着白白胖胖的弟弟从小巷穿过,总要发出一声长长的能让小梅听个一清二楚的叹息。
03
5岁时我上了村小办的幼儿班,已经快8岁的小梅依旧带着流鼻涕的弟弟四处晃悠,父母没有让她上学的意思。
一来是因为憨二没人带,二来也不指望女儿靠着读书光耀门楣。毕竟小梅的一生,是早就与憨二捆绑在一起的了。
有一天老师教读儿歌,那时我正闹肚子。读着读着忽然肚子一阵绞痛,顾不上请示便匆忙拉开教室后门奔出去。跑到操场,我看见了带着憨二坐在花坛边得小梅。她正蹲在地上,拿一根木棍在一堆沙子里划着1234。
上完厕所回来,我走到了他们面前。
“小梅姐,你在这儿干嘛呀?”
“我……”她抬起头,见是我,忽然害羞起来,“我也挺想上学的,来学校随便听一听。”
“上学可一点都不好玩。”我在她对面蹲下,随手捡一根木棍胡乱画着。
小梅却不赞同我的看法,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听说,读书才能够改变命运。”
命运?这个词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遥远。
我似懂非懂,只是给她出主意说:“那你也上学呀,跟你爸爸妈妈说。我是不想上学他们非逼着我来。”小梅的嘴唇动了动,微微一笑:“你快回去吧!”
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没过一周,小梅就作为插班生来到我所在的班级。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她依旧带着憨二。
听奶奶说是小梅的父母提了两只土鸡求得校长同意,小梅才以这样特殊的形式和我做了同学。
04
小梅的幼儿班只上了不到两个月便匆匆升入一年级,那时她已经过了8岁生日,正常情况下,该上三年级了。
一年级学的主要是拼音,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初中水平的民办教师,教育方法粗暴而直接,对完不成学习任务的孩子常常拳打脚踢,小梅姐弟尤其不入他的眼。
这对姐弟,在当时的校园里的确太不同一般。
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敢与众不同,大家似乎都在拼命将自己融为茫茫人海里的一滴水或一粒沙。可小梅的与众不同,却几乎是命运与生俱来的,无法逃脱。
有一天,她们又迟到了。慌慌张张来到教室门口,早读已经开始,老师瞥了可怜巴巴的小姐弟一眼,只是装什么都没看到。
于是小梅在门口站了整整半小时,直到憨二抵不住开始拉着姐姐要回家,老师才慢慢踱到门口,二话不说就将粉笔塞给小梅,让她到黑板上默写昨天学习的整体认读音节。
小梅自然是写不出的,她在课堂上忙着给憨二擦鼻涕,回家了烧饭喂猪,哪里还有时间来学习?
她举着粉笔在黑板上踟蹰,老师开始责怪起来,说着说着就提到憨二,不由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你是不是跟你弟弟一样傻?”全班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小梅有没有哭,回座位后她只是默默埋着头,对憨二着急的呼唤置若罔闻。后来我想,小梅的斗争与反抗,应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05
那天放学后,杨家闹得天翻地覆。
小梅站在门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自己在学校所受的委屈,强烈要求不再带憨二上学。她的母亲拎着藤条站在一边,她每说一句,藤条便挥舞一下,但小梅咬紧牙关不肯妥协。
最后大家都看不下去,纷纷上来劝说,母亲才沮丧地放下藤条,一行眼泪簌簌而下。
然后,小梅开始六年小学生涯。憨二被交给隔壁的老奶奶看管,父母从牙缝里挤出50元钱作为看护费用。而小梅,终于得到了无忧无虑的六年时光。
有一天她对我说:“听说天才和弱智只有一个基因的区别,你说,我家那个傻子会不会什么时候那个基因变了,变聪明了?”
她抬着头似是憧憬,“那该多好,说不定他可以做个科学家。”
我随声附和着,不赞同,但也讲不出反对的理由。
小学毕业后,我到了城里上初中,而小梅,却再没有走进学校。
小考放榜后后我去过她家,她靠在椅子上,捏着成绩单呜呜咽咽地哭,她的妈妈一边剁着猪草一边说:“没考上一中,就不要读了。乖乖回家干活,时候到了找个人……”
“要不是你天天让我干活,我会考不好吗?”小梅一反常态地顶撞母亲,母亲扔了刀豁地站起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匆匆告别。
出了门,身后传来满怀不甘与绝望的哭声。我12岁,第一次懂得了人世艰辛,有时是出生时便注定的。
后来的事情,则是放假回家断断续续听奶奶说的。小梅瞒着父母悄悄外出打工,这一去,便杳无音讯。
06
第四年,我已经上了高一,小梅终于回家了。
中秋节前夕,我在回村的小巴上遇见她。她戴着帽子垂下头,脚边放着一个背篓,用一块头巾盖住。即使穿着打扮已经完全改变,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可上前打招呼,她却始终淡淡的。而我也已经学会拿捏人与人之间的适当距离,便退回自己的座位不再打扰。
下了车,我们并肩而行,她依旧不说话,只是紧紧抓着背篓的背带,眼神里偶尔透出一丝慌张和恐惧。到了她家门口道别,我还是没想到太多。
但20分钟后,小梅带了一个私生子回家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瞬间人尽皆知。
据说她站在家门前迟迟不敢进门,最后还是出门小便的憨二发现了她,然后口齿不清地大声嚷嚷起来。
可能是那个声音吓到了背篓里安睡的孩子,这个第一次跟着母亲返乡的小生命哇哇大哭起来。
婴儿的哭声惊动她的父母和左邻右舍,她的母亲大惊失色,站在大门口堵着家门,大声质问她孩子是哪儿来的。
小梅一脸羞愧却并不怯懦,她仰着头回答:“我生的。”
“和谁生的?”
“我老公。”她反而更坦荡,勇敢地迎接上母亲刀子一般的目光,“我是来告诉你们,我要嫁人了。”
她的母亲嘴唇颤抖着,眼眶通红,最后却闪开身,让小梅进家。女儿已经快20岁,做了妈妈,许多事情,似乎已经无法改变。
故事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惊天动地,不过是小梅在打工期间爱上来自重庆大巴山的小伙儿,两厢情愿之下生了孩子。
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拿户口本领证办婚宴的。她明确告诉母亲,再过几天,女婿就会上门。
果然,一周后,一个瘦瘦弱弱的小伙子拎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而来。
冷清了几乎大半个世纪的杨家,开始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07
小梅的母亲开始对女儿很客气,她将外孙女绑在背上背着,母女俩一趟趟从镇上往家里搬东西。
我偶尔看见,却只觉得她面上的喜庆像是贴上去的,经不起细细推敲。
而憨二总是傻呵呵盯着幼小的外甥女,对家里忽然多出的人以及各式美味表现出极大的欢喜。他已经长高长壮,但心智却一点未曾改变。
热热闹闹的喜事过后,小梅跟着丈夫返回重庆老家。那个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唯一不同的是,小梅的父母开始有意识地训练憨二干活。
从简单的生火做饭到田地里除草施肥,憨二十几年的无忧无虑时光在姐姐嫁人后彻底终结。
他或许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在烟熏火燎却依旧做不熟一锅饭时而被父母训斥时,一个人蹲在家门口委屈地掉眼泪。
有时也跟着父亲上山砍柴,牵着小毛驴蹦蹦跳跳。集市上将柴火卖个百十块钱,父亲带着他吃一碗米线和烧烤,他就开心地像是过节。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从发现他不正常那天开始,父母就为筹划他的人生伤透了脑筋。
然而端午节回家,我听说憨二也要结婚了。从杨家门口路过,果然看见牵着手互相傻笑着的一对年轻男女。
有人担心他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也有人说,憨二父母多熬几年,帮两个傻子带大儿女,也就可以安心了。
但是后来又听说这事儿吹了,两家父母各怀心思始终谈不拢,确定不了由哪家来照顾小两口的生活。况且,再生出个傻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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