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庆奉节白帝城旁的夔门,至湖北宜昌的南津关后的荆门,沿长江而下的数百里间,两岸青山隐天蔽日,一蓬孤帆御风逐浪,说的,正是巴东三峡。收到人民币后面的,是八零版十元汉蒙两族人头像后面的夔门。收到教科书里的,古有郦道元的水经注,近有刘白羽的长江三峡,逶迤壮阔,美不胜收。这东出夔门与北出剑门,是古来川中子弟游历天下的两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门户,和少林寺下山过铜人阵一样,凡是孤身涉险有运气有胆量迈出这两道因雄险而著称的所在的,都不一般。因此便有川人出川惊海内的说法,出得去的司马长卿、扬子云、陈子昂、袁天罡、李十二、苏大胡子、马祖道一、乃至近现代张大千、吴玉章、郭沫若、刘伯承等等衮衮诸公,哪个不是人中之龙?可见这片封而不闭的四川盆地里藏风聚气,风水确是没的说,但老不离蜀,少不入川,巴蜀这份底蕴和悠闲却未必是川外人能体会的。
于是心里极向往之,当年本有个机会来此,可惜适逢一个重要考试,所以悭缘一面。不料数年之后从武汉卷土重来却未可知,已经多了一条争论不休的大坝。在自然景观发生巨变的同时,库区移民所引发的社会变迁也许更值得我们关注。水位的上涨和水土的保持,将百万移民非自愿性地外迁至长江中下游和辽宁山东广东等沿海地区,中间发生的那么多小人物在生活的角落里的种种悲欢离合,早被时间遮蔽得风雨不透让我们无从得知。
有个自称曾是个混混的导演贾樟柯相信宿命,于是在一部半纪录片半故事片的 三峡好人 里,也描写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命运。电影的英文名字 Still Live 依旧活着 是更贴合导演价值观的,你我活得实际上原本与别人一样的烟酒糖茶,只是自己想得是琴棋书画,看起来一样的麻木不仁,所差不过在五十步。即便水没山城,即便风流云散,活着总归是在活着,仿佛亘古以来就这样的一样。就像我一位老师跟我讲,出差之际不论在机场在车站,只要等候时间超过半个小时,就会发现到处都一样,一样都有欺诈偷盗以及种种江湖,当然也许一样还有爱别离与求不得。这条驳船悠悠地行驶在西陵峡间平稳的湖水上,与电影开场时缓慢的横向追随镜头中,山西矿工韩三明在瞿塘峡间奉节江上的船依稀相似,江水清冷,不知载运过多少这样的故事。
大坝所在的宜昌,因山川地势古称夷陵,三国演义里三大战役,官渡、赤壁与夷陵之中,最后一战就发生在左近。关羽北战襄阳之际,吕蒙白衣渡江取荆州,关羽仓皇回救却夜走麦城,刘备怒而兴兵东出三峡,陆逊坚守虢亭战略防御,俟盛夏蜀兵疲敝之时火烧连营覆军杀将,直烧得先主回逃夔门而不敢回成都,然后才有白帝城托孤诸葛。可叹如此如画江山也见证了阴谋与背叛,贪婪与嗜血。
由宜昌夷陵区的虾子沟码头,渡船可至灯影峡,在污浊昏黄的长江水的支流上拦得出一弯碧绿青翠的峡谷,从里面三峡人家里的吊脚楼里望到乌篷船和水车,尽管是新近置办来应景的,不要太认真地边走边看,却也有沧桑幽静之感。
这些,与长波逐若泻的三峡、浪喧明月夜的三峡、波浪轰天声怒的三峡,已经全然不同了。水利枢纽的主要作用中,兴航是见得到的少了风险,抗洪是为了中下游的广阔平原,发电是为了国民经济的发展,副作用除了社会问题外还有生态地震洪涝等环境问题,虽然专家们辟谣不断却从来质疑不绝,就连修建大坝的时候也是通过率最低的一次表决,每到周边环境异常时,两派声音一定会再争论一番。但这种不可重复的工程的利弊当代怕是很难看出是否合理,我只是很怀念,嘿唑嘿唑的川江号子和激流险滩上的裸身纤夫,而不是人为意象三峡里,帆船上俏生生站着的纸伞幺妹。
现在三峡水利枢纽,在三峡最末的西陵峡中段,这片工地的制高点叫做坛子岭,是俯瞰整个工程全景的好地方,原本浪奔浪流的高峡倒映得两岸青山千古未有地安静。晒晒的坛子岭上人影晃动,手机拍张全景照片也是等了好久。在上海,在南京,在武汉,在岳阳,无数次横渡长江,每次都有不同的体会,或宽阔、或绚丽、或悠闲、或清澈,这里有的,只有平静。所以,再夹带点私货:
波凝三峡影,日暮一江平。
昔者湍流险,辗转化电能。
移民少鱼踪,兴航无猿鸣。
利弊纷纭论,功过后人评。(过三峡@自得集)
对岸的截流纪念园,除了纪念三峡工程的作用外,在江畔看得西陵大桥风景也是甚好。薄荫蔽日,凉风袭人,头顶偶尔几架巡逻的苏27呼啸声,身旁三三两两的游人说笑声,和着三峡情的背景音乐,不由得让人发痴。
……从小爱在云里走,口吹叶笛赶羊群……
……几时再登夔门峡,喊一声号子驾船行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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