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经验丰富的猎人,听得懂鸟类的语言,长时间伫立在风中的人,便知晓风的喜怒哀乐。
游子才问张俊这个问题的时候,想起刚到金岗乡的情形,那是一个下午,九月的太阳照在宽宽的洋灰路地面上留下一大串无序的白杨树的影子,破碎的光散布于这些影子之间,借助山野的风,像在摇动一般。游子才想起上一次拜访远在金岗的舅舅苏服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由于地势较偏,交通并不怎么便利,道路总归还是那么一条,即使听说了它的变化,也不会在崇山峻岭中新开辟一条。游子才根据记忆中的模糊印象,认为是能找到的。事实上也的确没有多大变化,从乡镇中心下了客车,还需走一段山路,直到一条岔路横在面前才有些困惑。
走左边呢,还是右边那条路呢?
树木总是那么相似,作为道路的标识并不准确,游子才只好问迎面走来的老农
“大伯,您知道金岗怎么走吗?走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
那个肩抗锄头,头戴斗笠的人只吐出两个字就走了。他的脚步匆忙,似乎着急于什么事情。
在分岔路口走出四十多分钟以后,沿途依然是一再重复的矮山和杂草。游子才估摸自己已经走出七八里路远,却没有看见一个像样的村庄,怀疑起自己是否走错了路,从乡政府到金岗还不到七八里呢。
这是头次碰到的糟糕情况,也或许是没有完全明白那人的意思吧,游子才不得不对于当地人说的话慎重考虑,他们最喜欢说一些相反的话,明明是没了偏要说成有了,明明死了偏要说成睡了。
“谁知道呢,如果有人说他能懂,别人又无从考证,不知道也便是知道得了。”
这就是张俊的回答,含糊而又颇有道理。不如那些看相算命的人,比如抓周的习俗,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在奉承呢。
张俊毕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的丰富习惯,无论怎样模仿毕竟学不会。这便是游子才来找他的原因了,同位外地人的缘故,显得亲切。
但毕竟有些不同,张俊孤身一人来到金岗,租住在曾姓人在家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租住的房屋紧邻公路,在那一排房屋的最边上那间。金岗地势虽偏,房屋并无特色,也非随意的散落,而是红砖黛瓦,深色的广窗玻璃,外墙铺上灰色的磨砂石子,方方正正的样子,出奇的整齐,拍成一排一排的,显然是规划好了的。
它们是那么的相识,甚至让人误以为窗帘的花纹都是相似的
即使是有一两间错落的房子,外墙也是灰色的,并用红漆饰以花边,倒也显得古朴了。大门金锁,鲜有人居住,纯粹是出于美观的需要吧。
游子才问道:“那能听懂风的喜怒,怎么会有人相信。”
“那又怎么样,又不会把它当真,随便说说啦。”
从他的答话和传闻来看,或许真有人能做到也不一定,游子才没有再问下去,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在河边走来走去。张俊喜欢背靠着手,低着头,面容严肃,有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十分高兴的事情突然笑一下。人很高,穿着无任何花纹的白衣白裤。估摸着有三十吧,正值盛年,却寡有青春的活力。
游子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兀自回家靠在躺椅上,睡到傍晚才醒。
准确的说是饿醒的。
饥饿在无聊的路途中感觉不到,一闲下来出奇的明显,虽然睡前已经吃过了一个苹果和两根香蕉及一些葡萄,肚腹还是实的,饿的感觉有些莫名。
山村地区的晚饭通常很迟,遇上农忙时节,要拖到七八点,平时也是在天黑以后。苏服家中虽然黄昏就升起了炊烟,待众人上桌时,外面已经黑透了。
游子才坐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天色的变化,太阳落山以后,远山就变得迷迷糊糊的,门前的河流完全看不见,又没有一点声音,似乎并不存在。但水作为生命的源泉,又是无处不在的。但想起这里流出的一些怪事,有个六七岁的孩子,淹死在家门口的水沟里,水沟的水不及膝盖深……想到这里,对岸的黑色似乎更沉重了,不由得令人心生恐惧,担心有人会从黑色的水里爬起来。
晚饭没有意料的早,游子才打开灯,忍着饥饿故作镇定。刚刚收割的稻谷晒过两天之后堆在大厅里,这些用来卖的粮食,没有自家储存的干燥,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稻谷的味道,那种味道不浓郁,却易使人想起烈日和夏虫来,仿佛置身于山脚河边的田野一般。但又确在房间里,四周的墙壁被灯光漂得异常的白,不甚光洁的地面,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爬。
饭菜端上桌,三荤三素,有刚淘的泥鳅,河里捞起的鱼,甚至有一碟鸟肉。游子才伸筷子碰了一下碗沿就往碗里倒水。
“多吃一点呢,这些都是野生的。”苏服介绍说,“这泥鳅不是买的,是拿铁勺从田渠里挖的,我知道你会来,早几天就挖好了,放在桶里养,去了泥腥味。这鱼是河里面的,野生的,好吃又有营养,外面买很贵呢。”
在吃这一方面,这位是行家。
苏服边说边给游子才夹菜,外祖母在一旁劝阻,游子才没耐心听,倒是打量起那些在桌子上游来游去的手,有结实黝黑的,有松弛苍黄的,有白洁细腻的,它们像在岩石间觅食的鱼儿,只在外面晃了一下就缩回黑暗中。这些是唯一在动的东西,头顶上只悬着一盏灯。
游子才吓得跳起来,慌忙坐下,呡碗中的水。
“怎么啦,没事吧?”苏服把筷子一搁,侧着手关切的问道。
金属的光泽一闪而过,但着实比灯光更亮,待睁眼细看的时候,手指上黄色金属的光泽又暗下去了。游子才连忙解释道:“我以为有虫子飞进来了呢。”
“你说有没有呢,谷子堆在房间里,还没有完全晒干,惹虫子。”
外祖母的话使游子才缓和不少,他看向身后七八十只装得饱满的编织袋分别堆于两侧及天花板那么高了,扎口红色的尾穗轻盈地垂下来。
“好多啊,今年的收成不错吧,种了多少亩?”
“也没多少地,大概七八亩的样子,太多了忙不过来,没工夫侍候。”苏服说得漫不经心,但想笑又忍住的样子,透出些许的得意。
游子才接着问道:“七八亩这么多吗?”
“这只是一部分,不算多啦,他们有些人舍得下肥,收成还更好,是以前的两三倍。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以前田地贫瘠,没人要,差不多都荒了,这两两年又好起来。”
“别人家哪里多放肥料了,明明是别人手脚勤快,田里一根草都没有,放的肥料连你一半都不到。”
听外祖母这么一说,舅舅苏服的似乎并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勤快。
大家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说着庄稼的收成,又和别人家比起来了。还谈了粮食的收购价格以及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等等,游子才插不上话,索性闭口不言。
末了,苏服说道:“你睡楼上左边前面那间吧,应该可以吧。”
外祖母补充说:“被褥新都是新的,窗帘也是前几个月装上去的,我说不好看,你舅舅偏要这种颜色花纹。”
“你懂什么好看不好看。”苏服瞪了她一眼,说,“对了,忘了跟你说,不要打开窗帘来。晚上要注意,要特别注意,我担心你会害怕呢,不过不要怕。”
“不会不会,怎么样都可以。”
游子才随口应付着,听说这里有个怪人坐在树底下不眠不歇,但不远处就有间庙,还不足一百米,推开窗都能看到的。这种想法在两天后才变得强烈。一直苦于没有睡意,熬到十点多钟,又觉得饥饿,肚子扁下去一块,肚皮也变薄了,急需找些吃的,但毕竟没有。游子才起身拨弄着窗帘,这才看到,高悬及地的厚重帘布,上面绘的图案既不是花鸟嘉木,也不是云纹水波,而是两列笔直站立的士兵,正侯着两列骑白马穿黄衣的人过来,马还有黑色和枣色,士兵多穿蓝衣黑裤,桥的一头还有两顶轿子,由穿红衣裳的士兵看着。
这是康熙南巡的图片。
康熙是谁呢,中国最后一个盛世的缔造者,有人这么说。游子才想细看,无奈床头灯不够亮堂,只能照见极小的一块地方,那与盛世有关的图画异常晦暗。
游子才猛地掀开窗帘,深色厚重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将脸贴在窗户上,瞪大眼睛,一会儿过后,远处亮起一点幽幽的光。
现在多少也算是秋天了,那不是萤火虫,游子才将手搭在窗户上,想了想擦去玻璃上的水雾,又用窗帘遮住后脑勺,再盯着那点光时,光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了。那是一盏低功率的白炽灯,十五瓦左右的那种,凭空吊下来,隐约能见稀疏的树叶,灯光下,显现出一个端坐着的人影来。
那确乎是一个人的身影,披一件黑色雨衣。雨衣宽松厚重,将坐在凳子上的身躯几乎完全遮住。兜帽盖在头上,遮住耳朵,帽檐低垂,直压眉毛,眼角处积起密密的褶皱脯面容干净而黝黑,与露在外面的手为同一个颜色。皮肤虽然干燥,颇有些肉,但不是出于缺少运动的肥胖,而是靠粗大的骨架支撑起来的。
游子才看着画家用细画笔给衣服添上褶皱,整幅画逐渐生动起来,就像照相机拍出来的放了一些时间的照片一样。游子才话为出口,画家就起身松开夹子,取下堆满颜料的画布对折两次之后扔进了门边的垃圾篓里。
画家这个称呼是从苏服那儿听来的,本地人都用这个称呼叫他,每次向他打招呼的时候,脸上总是笑。
“怎么扔了呢?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
张俊脱下外套,走出画室,洗净双手后又换上素白的没有一点花纹的衣服。
“挺像的啊,我觉得画的挺像。”
“我带你去看看,等你看过了之后就明白了。”
游子才断定他要带自己去看看画上的这个老人,也就是透光玻璃看到的那个灯光下的人影,游子才忽然心生胆怯,天色似乎暗了一些。
跟着他离开画室走到走廊上,再到楼下,游子才看见刷了朱漆的房门全是锁上的,而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楼梯全靠小窗漏进来的光。二楼的宽敞阳台上挂满了衣服,将阳光筛的破碎,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少有装饰的衣物是同一个人的。
刚跨过门槛,张俊又回身进屋,游子才只好在门口等他。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突然走过来。老妇剪短发,高颧骨,一只手拎着满满一桶水毫不费力。
水在木桶之中变为黑色。这只木桶有些年头了,腰身上的铁箍生锈之后变成与木头一样的颜色而水依然叫作水,名称从未改变。
人们的生活用水取自两个地方,一个是河流,一个就是水井。
这里的河流基本都是绕山岭流淌的,草木长势旺盛,碧绿碧绿的,一带河水也染为绿色。正午一过,太阳西移,河面淹没在山的影子里,几乎与两岸草木连伟一体,分不清准确的界限。
然而多年之前却不是这个样子,这里曾一度干旱,数年没有下雨,河中的水逐年下降,最终见底。林木大面积枯死,而杂草依靠雾气,顽强的活下来。
这种滴水未下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四年,四年时间,足可以使溪涧河床长出无用的草来。
直到第五年夏天才响了几声闷雷,哗哗地下起大雨,雨一下就是六七个小时。许多干燥松软的土坡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垮塌,涌进沟里,尤其是房前屋后的排水沟,紧挨着山脚,淤积大量的黄泥。当人们忙着冒雨挑走这些泥浆,才发现,河生泡在门前的水沟里。
发现河生泡在水沟里的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隔壁的篾匠竹长青。竹长青一撂扁担,便喊着米三公边跑过去将泡在水里的小孩子抱起来。
“我看见沟里有衣服,一开始还以为是风把竹竿上的衣服吹到沟里了,风刮的凶,走进了一些才看清有小孩子的脑袋和手脚……”
河生今年七岁,下半年就该背着书包去学校,文具都买好了。
米三公抱着已无生气,浑身冰冷的孩子跪坐在雨中一直到暮色沉下来才在赶过来的邻居的搀扶下站起来。
游子才想起这事的时候唏嘘不已,又觉得这像是不可避免的。想必他一定记得河生的爷爷给孩子取名字时的情形,河生的爷爷为了取一个吉利的名字,花重金请来了颇负盛名的算命先生,报上生辰八字,又给摸了额头。先生掐掐手指,脑袋晃了两圈后沉下脸色,不说话。
“怎么了?”
大伙等的有些烦躁。
先生依然不开口。
“好还是不好?你说说看。”
孩子的爷爷忍不住问。
“还是不说了,这钱我也不收。”
“没关系呢,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都是上天安排的,快说说看。”
先生闭上眼睛,屏气说道:“这孩子命金贵着呢,有食禄像,但是要注意啦,命里缺水,十岁之前,不能近水边,或者会赖在那里的啊。”
这就是孩子的名字的由来,后来又送到了正好干旱的米三公这里。
如此看来,这个算命先生确是精通,并不完全胡编乱造,坑蒙拐骗,小孩子的死比预测早了三年。想必他的名气不小,费用也不会低。游子才忽然萌生了想给自己算一算的念头。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房前屋后都不再挖水沟,地面略微倾斜,利于排出积水。
倾斜几乎是所有地面的特点,山路多弯道,而拐弯处往往内侧会比外侧高一些。倾斜似乎属于所有事物共同的特点,屋檐是,山坡是,草叶也是。只有水面在无风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平静。
要是起风了,河面泛起粼粼的涟漪,没有阳光撒到水面上,河面陡然黯淡,悄无声息,于是一天的河流都像是早上的河流。
游子才久久地凝视着,仿佛看见水流泛起雪白的浪花,一阵隽永的歌声踏着浪花而来,那是女性的嗓音,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没有歌词。歌吟连贯优美,阴郁而不哀伤。游子才没有开灯,伸手去摸门把手,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外面还是朦胧一片,泛着淡淡的蓝白色的光,看不清脚下的路。
“就起来了?再睡一下啊,天还没黑。”
游子才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外祖母的声音,厨房里有火光。
“起来看看日出。”
“嗯,那要多穿衣服啊,小心着凉,现在秋天了,热着呢。”
游子才往上提了提衣领,快步躲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后面。扬起头,给手指哈气。
天亮了一些,水泥路面银白的一片,四周仍然漆黑。
侧耳细听,那声音还在,准确地说,是在左前方,挨着河水,不会很远。再细细分辨,像是山歌,质朴而热情。要是说起来,汉民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至少刘邦是,戚夫人也是。据说这一带的人们,在清明前后还有唱歌的习惯。那么,那唱歌的女子应该正值桃李年华吧……
这种荒唐的想法一产生就被否决了。但这种稀罕的歌声确又引人注意。
游子才来回迈着细步,天色见亮,几处屋顶升起炊烟。那歌声还在荡漾。
穿过住宅,拐上山坡,山路宽阔,青草伏在地面上,两条明显的车辙印向前延伸。山坡轻微起伏,向前看去,对面的山川叠在一起,近处的两座挤出一个夹角,山脚下河水清寒。河边的草整齐的就像是修剪过的草坪一样。
歌声就是从这儿传过来的。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头,却把云照得通透,接着这点光,游子才看见那唱歌的女子背对着他,长头发,穿一件水手服,称之窈窕不为过,比想象中的要年轻。
游子才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张俊的居所,那时,她正在读一封信,读完信之后跟他道了声再见就走了。
她读信的声音不如唱歌的声音优美动听,甚至有些大山川的粗犷,但音色是相同的毋庸置疑。
游子才是根据衣服的辨别出这位消失在墙角的姑娘正是清晨唱歌的那一位。
她的脸颊红润,带着几分稚气,鼻子十分精巧,仿佛出自雕刻家的手笔。胳膊和小腿比同龄人的胖一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头发绾在脑后扎成一束,不施脂粉。
游子才想起来,水手服前些年在学生当中流行过一段时间。
“是个好孩子呢,竟给你读信。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还有人写信,可真了不起啊。请问,这是谁写的啊?”
游子才听到她最后念道叶子这样一个名字,但没有说出来。
“没有什么了不起呢,说起来也惭愧,收到信还要拜托别人来读,很难想象吧。”
“这没有关系,有人帮忙那倒是一件自豪的事情,总胜过无人理睬。过去有些东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好坏之说。”
游子才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尽量找些劝慰的话。
张俊将信工整的对折,装进信封,封好口,插进一堆画册里压平。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父亲是做家具的,会镂花,镂花要先花好图纸。我就学着画,但没有继承他的行业,只会画一些花花草草。念字读书这回事没有认真考虑过。现在挺后悔的,不会认字,做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如此说来,那个叫作叶子的人,肯定是他的什么重要的人,希望以写信的方式教他习字读字。
“那您为什么不学学呢?”
“已经过了学习的年纪,过了年纪,学很多东西都晚了。”
“常用字不多的,拼音就那么一些。”
“我要是能学会这五千常用字,还有什么学不会呢。”
“也是。”
游子才一时语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三
晚上,人们喜欢聚坐在小店里玩一种叫作拖拉机的扑克牌游戏,四个人一桌,分两家做好。通常会有一些人坐在旁边看,帮着算计得失。有时会赌钱,有时不会。张俊就是其中的常客之一,并且精通计算。这种扑克牌游戏非常能消磨时间。从七点钟开始,打完一轮下来,往往到了九点将近十点钟。
游子才发现,用过晚饭之后,坐在小店里的老人居多,偶尔也有两三个小孩。他们穿着藏青色或深蓝色的衣服,高高的卷起裤腿,露出精瘦的脚踝和小腿。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灯,并不十分明亮。外面的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情况会好一些。
张俊穿长衫,干净整洁,鞋袜不染一丝泥土灰尘。他不苟言笑,也不高声说话。不过一抓到扑克牌,情况截然不同,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他坐在竹椅上,双臂张开,身体向前倾,快速的瞄一眼其他人的脸色之后,目光落到手上的扑克牌中,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用食指和中指夹牌,再用力的甩到桌子上。
游子才看了半天也没弄清规则,他们要么把红心说成黑桃,要么把梅花说成方块,或许这是故意增加难度吧,或许是这里的规矩不一定。
“各位爷爷伯伯叔叔早上好啊。”
“小玲来了呀。”
循声望去,在门口撒出的白色灯光边缘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晚上有些凉,她还穿着粉红色的蕾丝花边的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肤在灯光的映照下非常白皙。游子才往前探了一下身,她就跑到黑暗里去了,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闪烁着红绿蓝三色的点点的光。
“早上好?”
游子才以为自己听错了。
过了片刻,小玲拉着一个矮一点的穿溜冰鞋的男孩子走到门口,坐在条凳上的一位老人往边上挪挪,拉他们坐下,说:“小玲和小宇有空出来玩啊,早上天气冷呢,多穿一点衣服小心着凉。”
“小宇要出来,自从买了这双发光的鞋,他天天晚上都要出来,不肯待在家里。”
“这鞋子好看呢,闪光闪光的,发红光,又发绿光,又发蓝光。”
“姑父从外面买回来的,我也有一双,比这个更好看。”
“你姑父?那个长指头的吗?”
“是的。”
“他回来了吗?什么时候?”
“回来了,前几天回来了,不过,只住一天就走了。”
游子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小玲,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细眉毛,眼睛水灵灵的,白瓷般的鼻子和耳朵。声音清脆而不尖锐,游子才又想起了给张俊读信的叶子,看起来,这里的女孩子都有一种不加修饰的水灵秀气,一种自然的美。
“小玲要什么吃的吗?糖,饼干还是果冻?”
这是商店仅有的几样吃食,放在中间的大纸箱里,旁边的货架上摆着油盐,还有面条和烟酒以及饮料。
“不用了,不用了。”
小玲不停地摇头。
“要的话自己拿哦。”
游子才胩看向桌子的扑克牌,报纸的边缘露出纸币的一角,在讨论方才出的牌时,各自取出一叠纸币,取出一两张给对方。张俊也像他们一样,只不过他把纸币按面额大小齐整地叠在一起。据说在牌桌上是忌讳这一点的,也是细细计量,越是容易失去它们。
“我给你说一说这个故事吧,发生在我们金岗,是真实的呢。”
“不要不要,你已经讲了很多遍了。”
小玲拼命地摇着脑袋,游子才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是为听这个故事而来的。
“这个是真的,老辈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不要不要,不听。”
老人抓住她的手腕,坚决要说:
“在很多年前,金岗可没现在这么好,那时候地方很小没有住着几户人家,地也没有这么开垦,收成是不多的。有一家人靠打柴烧炭营生,攒够了一车就拉到很远的集市上去卖,再换些油盐回来。日子过的不容易呢。等老樵夫一死,家里只剩下一个小樵夫和他娘亲。小樵夫也像他爹一样打柴烧炭,偶尔逮点兔子山鸡,有时也能抓到野猪。他抓到这些野味以后,一般会割一些放到庙里,供奉山神。剩下的吃不了要么腌制过冬,要么分给邻里。
像这样过了几年,小伙子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人倒是不错,没人愿到这地方来,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搬走了。老太婆看到这个情况虽然很急,但是急也没用。
那一年天气反常,八九月份就变得很冷。家中老娘生了病,天天躺在床上,喝什么药都没用,眼看没几天活路了。到了十月,天气没好转,甚至下起雪来。雪下了一天一夜,足足有一尺多厚。老太婆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风钻进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粒米一点水也吃不下。
老太婆把儿子见到床前,说,我已经没几天活路了,这一生有吃没吃,好过不好过都过去了。唯一还没有做好的事情,就是给你说一门亲事呢。
小樵夫边哭边劝,劝也没用,就跑到外面堆了一个雪人,有真人大小,给它套上红色的衣服,脖颈上围上粗纱巾,又用红布裹了头顶,跑到屋里说,你看你看,你要找的儿媳她就在门外。
老太婆靠着床头爬起来,果真看见外面有个穿红衣裳的年轻姑娘走近屋来……”
雪人就是雪人,看花了吧。游子才暗自思忖着。小玲哎呀一声打断他的思绪,说:“都听好多遍了,真有那么神奇吗?”
“有啊,代代传下来的,还能有错吗?多亏了那年轻人有孝心,平时又去拜山神,都是山神保佑呢。”
小玲从凳子上跳下来,显然没有被故事吸引,对山神也没兴趣。
游子才倒希望他能再讲下去呢,既然没有说完,按照惯例,需要圆满呢。所谓的真的还是假的也许不重要,东边山脚下的确是有一座山神庙。
这座庙由四堵红砖墙砌成,没有开窗,只有一扇门,庙不大,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扫尽庙内陈列的物品,端坐在着正中的神像,掉漆的黑褐色桌案,上面摆有一个小香炉,几截未燃完的蜡烛斜插着。桌脚下有三个棉花蒲颠,地面是水泥的,勉强说得上平整。左边的墙根处有一面鼓放在架子上。
能够把这间庙与几百年历史流传下来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的,恐怕只是那些陈旧的桌案和神像了。
不过陈旧也好,使人心生得几分虔诚。
游子才在席间提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舅舅苏服却显得惊愕,坚决否认本地流传有这么一个故事。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从小到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听说过,唯独这个没有,真的没有。”
“不会吧,那些老头子是这么说的,好像不止说过一回。”
“老头子?老家伙八成老糊涂了。”
外祖母不满地训道:“怎么能这样说呢,人谁没有老的一天,不过话说回来,这事情,约摸着米三公有关。”
“米三公那个精神病,和他有什么关系?”
苏服的语气一点都不符合他这个年纪。
“是啦,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你几岁来着,我要想想,好像没有生下来呢。”
苏服正月刚到不惑之年,如此说来,那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老人四十年前,真值花雨年华呢。
画上的这个人,坐在一棵快落光叶子的桃树下的小板凳上,略垂头,黑色的厚重的雨衣几乎将前身盖住。只有脸和手掌露在外面,眼睛睁得大而凹陷,颧骨突出,高额头,鼻梁硬直。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被风磨平的石像一般。手背上不满了网状的细而深的纹络,令人悚然。为了凸显这沉闷诡异的气息,画家给他配上枯树做背景,天空是秋天的天空,阴郁而高远。
画完之后,画家喃喃自语道:“可是,还少了什么呢!”
“我觉得挺好的。”
游子才并不懂得欣赏画作,只好尽力让口吻充满敬意和赞美。张俊没有理会,松开夹子,将画布从画架上取下来,对折两次后毫不犹豫地扔进废纸篓里。
游子才觉得有些可惜,暂且不说它看起来十分相像,甚至比一般杂志的插画都好看,光是画在上面的时间也是不少的吧。
画布被扔进废纸篓里,那个长久地坐在树下的老人的模样就淡下去了。经管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模糊的人影。游子才仍然不敢开窗,更不敢走到那边去看看这个叫做米三公的老人。
尤其是在雨天。
山野之中,由于多林木的缘故,一逢阴雨天,雾气腾腾的,早晨和黄昏看起来都差不多。
游子才撩起窗帘的一角,外面还很昏暗,从楼上下来,有些人已经起来了,正在准备一天的早餐,而一家之中,老人起得更早。
四
晚上睡不着也是一件不舒服的事,倒不如早上起早一些。游子才是想再听一听那歌声的,这些天闲来无事,这种欲望变得强烈。
天色渐亮,太阳就要升起来,那种非常迫切的感觉变归失望,像潮水一样又轻轻落下去,心绪始归平静。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
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稍显稚嫩,穿透清晨朦胧的薄雾,因为再没有其他什么声音,很清楚。
这倒是很有意思呢,游子才认真听了一下,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读了一会儿就停了。
游子才挑着水桶去山脚下的一口井中挑水,水井有些年头了,因为水干净甘甜,一直保留到现在。其实,水管已经铺到了各家各户,井水未必有那种滋味,喝习惯了的缘故,只是省却了一笔费用。大多数井都是露天的,没有井盖,落叶飘入井中,就沉在井底,雨水冲下来,井壁就会长出青苔,还有苔藓。还需要清理呢,这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游子才穿过小巷,沿着田间的石子路,看到山脚下有一口水井,井口是六边形的混凝土,还用一块松木板盖在上面。水满而幽暗,在井口伸手就能舀到。
水井比想象中的要好呢。
游子才扔下扁担,正要提桶汲水,突然一个中年妇人抓住水桶提手说道:“是不是家里停水了?”
“没有呢?”
“没停水为什么还要来挑水,年轻人倒有的是气力?”
“皮管里的水不太好喝,有股味道。”
“能有什么味道,他们不都是这样吃过来的吗?”
游子才明白过来,这是私家的水井,这是金岗这个村庄公共的水井,顿时有些羞愧地别过头,把空桶收起来。
“井水还是更好的。”
“是啊,你是哪家的孩子啊,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那边。”游子才心生厌恶,随便指了一下。
“哦,你舅舅是不是叫苏服?”
游子才不自然地点点头。
妇人终于让开道,说:“哎,说起苏服,我就记起来了,你长得蛮像他的,以前好像还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水快挑回去吧,家里急着用吧。这水好,又清凉又甜,独一无二的好,我们都是用来酿酒,酿出来的酒也好,好远地方的人都会来请我们帮他们酿酒……”
游子才虽不乐意,还是从井里打了水,暗自嘀咕道:“水不就是水,能有多到差别。”
“游子才。”
游子才循声望去,给画家读信的那个年轻姑娘正站在院子里冲他喊道:
“告诉张俊叔叔,我今天有事不来了。”
张俊叔叔!这个称呼有些别扭呢,又说不上来。
游子才像画家一字不动地转告了她的原话。张俊哦了一声,转身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原野,秋风吹过以后,十分空旷。他拉了一下抽屉,还把抽屉关上。脸上没有出现期待的变化。
游子才又说起早上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水是国家的,是公共的资源,看来,我错了。”
“你是说,谁也要收费吗?”
“哦——要的吧。”
“井水嘛,在人家的井里面,当然是属于人家的。”
“一担水而已,你不觉得……”游子才认为自己懒惰,声音弱了许多。
“一担水而已。”
张俊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当做是回答。游子才本想说些埋怨鄙薄的话,却落了空。
晚上想起那个称呼,虽有礼貌,总归有些奇怪。过了一天了,游子才一直在想她会来,还是不会来,即使她不来,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有合适的借口去找她。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不久,她就匆匆忙忙地跑来了。张俊拉直衣领,又从上往下摸了一遍衬衣上的扣子,跑到阳台上喊道:“你上来坐坐吧。”
“不了。”
画家带着信飞快的跑下来递给她,又从屋里搬出两批椅子请她坐下。她取出信径直念道:
“张俊,或者我们的画家先生,近来过的可好。
我这段时间由于帮父母忙着打理商店里面的一些工作,你的来信收到了,没有及时回复请见谅呢。也不是说每天都没有那么一点空闲的时间,只是你知道我一向比较重视的缘故,需要一些时间来思量并慎重述于笔端。
什么是幸与不幸,恕我无法回答,如果有时间待在一起的话,我愿意读一些书上的句子给你听,请你自己去分析。正如我们能走到一起,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这到底不能回答,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亦无从知晓。或许吧,有那么一种说法,我无意回头的时候,你正在等我。可是这将错过寻找前方更美的风景的机会。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们无从知晓对方是否是世间最好的存在,选择了彼此的时候,也就选择放弃寻找更好的另一半的可能性,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这谁能说得准呢……”
唱歌的声音好听,读信还欠缺一些,有时莫名的卡顿,嗓门不低,却略带没有睡醒的朦胧。咋一听,很难和那夜莺般的歌声联系到一起,听的久了就知道,这是出自同一个人无疑了。
读完信,她伸手就要走,张俊吃惊地看着她,没有急于去接,而是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正要递给她:“等一下。”
“我已经读完了,你问他。还有什么事吗,我要回去了。”
“那——算了。”
张俊接过她手里的几张信笺,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着一角,哀婉地叹息一声,纸张无力地垂下。他低头看着脚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坐下,一手拿着一封信。
游子才看见其中一张信笺上面写道:春雨过,桃花落。不思量,独凝眸。楚天沉,花难留。梦落花,人空瘦,春阑珊,渐生愁。燕成双,人依旧等语,说道:“挺押韵的,像歌词呢,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哦。”
“是啊,是歌词呢,叶子听说她唱歌好听,特意用现在的曲子填了一首词,不过,要是没时间——”张俊故意咳嗽一声,看着她说道,“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好吧,我先拿回去,有时间就看看。”
她接过信走了。
太阳刚从山上升起,金黄的阳光穿透林间的薄雾带着冷冷的湿气打在她的肩上,与她翠绿色的镶黄边的套裙融合在一起,就像是一株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的正在盛开的葵花。
“像,也不像。”游子才禁不住说出口,“要是在古代,这也是一个好年纪吧。”画家手上的信件,字迹娟秀工整,一般大小,每一个都规规矩矩,竟无一处勾连。
“真是有才啊,写的真好。”
“是吗?”
张俊轻轻点头,随后不停地颤动,哈哈大笑起来。
老妇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在他面前低声说道:“米没了,只够今天上午吃的,中午吃的都没有了。”
“你等一下,我这就去买。”
本地的小店也就是张俊晚上时常去的那家是没有卖的。金岗的土壤十分特殊,稻米的产量远远高于其他地方甚至是不正常的水平,实在难以想象。游子才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把这里所有的田地都包下来,那肯定能不少呢,但谁愿意出租呢。
游子才问起这事的时候,舅舅苏服没好气地答道:“城里人么,有钱,肯定要吃好的,怎么会吃我们乡下人种的。”
“怎么说,难道米粮不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吗?”
“有的土还真不一样,我们这边的粮食产量高,外面就有说法,说我们这儿的作物,打多了药,吃不得,不安全。我们吃了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不过真的不好卖,价钱十分便宜才会有人收。”
“有钱人——那个做饭的老妇人是请的吧?”
“是,叫什么来着,我想一下,哦,想起来了,你一定不认识。”
游子才觉得尴尬,确是事实,这么大个村庄,的确不认识几个人。
“哎,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平时又不做什么,不是只画画吗?画又不是生活中要用的,没人买呢。”
“还不是家里有钱。”
说这话的时候,苏服哼了一声,夹紧手上的烟,懒懒的将腿搭到另一条腿上
游子才更加迷惑:“他家里不是做木匠的吗?也对哦,有门手艺,的确吃香呢。”
“哪里的话,骗你的,嘿嘿,骗我不到。”苏服得意地笑道,“他更你们这些人就说自己爹是个穷木匠,租房子的钱——一开始人家不同意,不租给他,他一次性付清了三年的租钱,还是给的现金,显得自己有本事,别人看起来像自己赚的,他却骗我不到。我去过外面就知道,他爹是企业家,开小工厂的,后来亏本欠债,自杀了,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也算是个交代……”
听他这么一说,游子才心想:“难怪,画画与种地毕竟不同,不是画多了就有经验,就能画好。”
苏服接着说道:“现在有钱人都搬到乡下来了,说乡下山好水好空气好。你知道吧,他一来就去找小欢,就是林欢,还给她父母送了很多东西做见面礼,村里人也有份。后来又去请林欢给他读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里面有问题。”
游子才不同意,说:“不会的,林欢还这么小,只是个中学生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你情我愿,谁也拦不住,当下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阴阴的,似有山风吹来,却没有冬的凛冽,只是山野寂寂,呈现出一片墨绿之色,不由得心生寂寞,仿佛光阴以可见的速度流逝而无能为力。也许不久就会衰老,失去精神,爬满皱纹,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椅子上。
这就是那个人的样子。
张俊忽然笑了一下,青春流转的光从眼睛里溢出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嘴唇不停轻微地颤动。他忽然一撩衣服下摆,跑到七八米远的桥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游子才朝同一个地方看去,正好可以看见坐在山坎上掉光了叶子的桃树下的老人的侧脸。那个角度刚好可以避开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足够明亮,那倒是一个好位置,可以看见弯曲流转的河流大部,绿而锃亮,接近于透明,不曾收到其他色泽的侵入。有风吹来,河面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河边一位略显老态的妇人从木水桶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白乎乎的东西,放进河水中洗濯,这是怎样的一副画面呢,假使是无双的少女,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也值得万分怀念了……游子才走到桥头一看,那竟是一个硕大的白萝卜,尾巴上居然拖着一尺多长的粗壮的根须。
“太夸张了!”
游子才拉动画家的衣袖,示意他往那边看。张俊见怪不怪,游子才想起来,他在这里呆的久了,应该是什么都见过的。
“太夸张了,一根萝卜装满一整只水桶,够吃好几天的了。”
“吃萝卜心那一部分。”
“吃萝卜心那一部分?”
“是的,心,那一部分最嫩,最甜。削掉其他部分。”
“那不是很浪费吗?这不像……晒干贮藏也好啊。”
“土地的馈赠么,想来不要成本,也就不需要珍惜了。”
果然,那个妇人用菜刀看去头尾,熟练地削起来。银白色的刀刃上下抖动着,萝卜跟着转动,匀称的细条状的萝卜肉掉到水里,转了几下就飘远了。不大一会儿,那么大的萝卜只剩小臂那么粗一部分。妇人装满水就直起腰往回走。
妇人略显安胖,穿着细格子的红褐色衣服,黑裤子,露在外面的小腿上的肌肉结实稳健。
游子才越看越觉得她像给画家读信的姑娘的母亲,不禁锁起眉头,哀叹道:“纵使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纵使有那么优美的歌声,年华一旦逝去,也会变成她母亲那样吧,这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里,游子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连秋的景色也更加悲凉,泪水马上要夺眶而出,又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中退了回去。这多少要归功于车辆在山间道路上的颠簸,使整个上半身都在摇晃,头也跟着一颠一颠的,放佛整个脑袋都在颤动,怪诞而舒服。连车窗外的树木都更清晰了。
“回去吧,下雨了。”
秋雨三两点随意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雨不大,游子才认为没有必要。况且,画家还保持着看向前方的姿势没有动。
那个老人还坐在无一片叶子的近乎枯死了的树下。忽然,头顶上升起一把粉红色的小伞,伞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靠到树下,接着,一位穿着紧身衣服的母亲牵着小孩子举一把很大的黑色伞走过来,伞盖过老人的头顶,孩子和母亲试图去扶老人,但没有结果。试了几次之后,母亲拍着男孩子的后背,让他回去。
“画家叔叔。”
这是小玲的声音,游子才定睛一看,真的是她,便为自己清晰的记忆感到震惊不已。
张俊微笑着向她招手。
“画家叔叔,下雨了不回去吗?”
“没事呢。”
“淋雨小心感冒哦。”
“不会的。”
画家一直扬起嘴角在笑,连眼睛都是眯着的,仿佛有强烈的光照进来。
看见小玲,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游子才又想起在小店里看张俊打牌时那个老人讲的关于雪人的故事来,可惜他没有讲完。便向张俊打听:“你知道吗?”
“嗯,知道的。”张俊看了看云,伸手捊去脸上密密的水珠,说,“结果有很多种,不知道你想听哪一种?”
最好的结果只有一种吧,游子才无奈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雨下了一刻钟了,没有停的趋势。
舅舅苏服在门口喊道:“子才,还有张画家,下雨了,快进来躲雨。”
游子才拉着画家往回走,张俊边走边频频往后看,苏服大开着门,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都是上了岁数,裤腿卷的高高的农民,不少人抽着廉价的烟。他们向年轻人打过招呼后,说了一件怪事,说几十里外的范姓人家的狗生了一窝崽子,其中一条全身黑色的狗崽长有两条尾巴。这条狗没活过来,出生后两个小时就死了……
他们又说起了狗啊黑猫啊有关的怪事,一连提到好些人家好几个名字,游子才一个都不认识,也记不住。看见小玲蹦蹦跳跳地朝这里走过来,他们立即终止了这个话题,纷纷向小玲打招呼。
“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呢,胆子真大。”
快到门口的时候,小玲斜扛着伞,跑到屋檐下收起伞靠在墙角上,一个留花白胡须的老人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位子,小玲就在长凳上坐下。
游子才认为小玲不应该坐那里的,她应该坐在一把单独摆放的椅子上,便连忙起身,又不好开口招呼她坐下。
一个年轻一点的高高瘦瘦的人把没抽完的烟蒂往门外一扔,凑到小玲面前问道:“小玲啊,放几天假啊?”
“八天。”
“从哪一天到哪一天?”
“一号到八号。”
“今天是几号?”
“七号。”
“那还有几天假?”
“好有七天——不是,是一天。”小玲掰着手指数了一下,边点头边肯定地说,“是七天,七天。”
“那不是放完假又要回学校啦?”
“对呀,你去不去,一起去。”
“我是不去,学校哪有我这么大年纪的学生。怼了,你怕你爷爷吗?”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细雨原本很微弱,现在更是听不见了。
小玲嘟起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是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怕呢?”
“是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怕呢?”
坐在她旁边的留花白胡须的老人轻声重复了一遍,其他人纷纷点头夸赞。游子才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马上明白过来,小玲的爷爷就是坐在树下的那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老人吧。
大家都不说话了,雨没有停,天依旧阴阴的,甚至随着时间向夜晚推移更加幽暗。
这些雨水淋湿道路,充盈溪涧倒也洗绿了山川树木,尤其是河流两岸积攒的涌动的绿,竟有了花都落尽的暮春的气息。
一行人趁着雨躲在屋檐下什么都不干,只是单纯地看着外面的雨,要是能长时间都这样就好了。
游子才知道那是空想,再度觉得人世匆匆,止不住的悲哀。
“时间蛮早了,该回去了,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也下不大。”
不知是谁这么一说,大家陆续起身,把凳子推到两边的墙脚下。苏服客气地留他们吃晚饭,但是没有人留下。
小玲也跟着起身回家,游子才走到门口才发现小玲的母亲站在枫树后面,应该很久了吧,却没有进来。
天色暗淡,山间有些阴凉,加之已是秋天,晚上无月亮,周遭出奇的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因为下雨的缘故,张俊的眼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这看起来幽幽的,很惊奇。仿佛五六岁孩子的眼睛在二十多年之后都没有变化,仍是以当年的目光打探着世界。他胡乱地拉扯着周边的东西,口中时断时续地念叨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切的东西原本都是黑的,天空是,云朵是,河山是,树木是,衣衫是,人的肤色也是……因为黑色深浅的差别使得它们得以区分。即使不是,也会褪回本初的颜色,只要时间过去了,只要时间到了。月亮就会在雨后出来,我看见了,一切黑色的东西都会发光,一切黑色的东西都在发光,就在眼前……”
游子才完全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但还是耐心地坐在旁边,看他飞快地舞动画笔,两个小时之后,就有了大概的模样。
一个满是皱纹的老人坐在矮凳上,略垂首看向前方的河川。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雨衣,帽子压着额头,雨衣前襟堆在鞋上,鞋子只露出脚尖的橡胶部分。他眯着眼睛,神情专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十指搭在膝上自然弯曲。苍老粗糙的手指正在往下面滴水。在这纯粹的黑色之上,雨衣反射着白色的明晃晃的光,左肩部分尤为强烈,仿佛有一盏路灯悬挂在正上方,而脚下潮湿而厚实的残存杂草苍劲的根的路面却说明这种猜想是行不通的。
难道是月光吗?明晃晃的被水洗过的圆月?
游子才没有说出自己幼稚的看法。张俊对这幅画相当满意,为了使颜料快些干,他搬来无烟煤,在房间里生起了炉子。
六
从前些天撕毁的画稿来看,这是同一个人无疑了。距离最近的时候,桥上就可以看见他的侧脸,其实在没一个夜晚只要掀开窗帘就能看见,在第一晚掀开印着康熙南巡图的窗帘就曾看见过的模糊轮廓,游仿佛凭空悬在黑色的幕布上。
只是不情愿,只要愿意,天天都可以。
游子才没有随张俊一起朝老人走去,而是先走进旁边的屋里。
这是
一栋中规中矩的房子,一个大厅带两间侧房,厨房单独于右侧。外墙为水砂那种偏蓝的灰色,并饰以白色边框。再细看就能发现,外墙表面的砂石有剥落的迹象,显得坑洼不平。再走近一些就能看见细细的密密的黄色斑点,伸手一摸,并不是砂石的坚硬冰冷,而是有些稣脆刺手,就像焦干的树叶边缘的卷起,伴随有屑沫的掉落。
这不是红砖墙华丽的外衣,这是黄土刷了绿漆。
如此看来,这便是目之所及,看不到往昔的建筑的原因吧。
老人仍在树下坐着,小玲蹲在旁边,双手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时不时地回头看。孩子的母亲双手靠在背后,背对着画家一动不动。张俊走到离他们六七米开外的地方不走了,抬了抬嘴唇,始终没有说出来。
“你过来吧。”
“不,不用了,我看到了。”
孩子的母亲有些失望,点了点头,小玲立即起身朝这边跑来:“画家叔叔,你过来看看吧,画的好像,真的好像,你要是给爷爷看看你的画像,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张俊依然站着不动。
站在这里确已经看清楚了,人的侧脸,人的胡须,人的耳朵。坐在树底下的老人,不像是扔在外面无人看照的石像,不像是一捆扔在外面的干柴因风吹日晒而腐糜烂。相反,他的侧脸干净整洁,虽脸色蜡黄,也不会令人想起眼角的皱纹里可能存在的垢泥,大概脖子上堆起的褶皱都是干净的吧。
活生生的人与画像终究不同,虽气势已是日薄西山,但仍让人感到那是鲜活的,有温度的,而不是僵死冰冷。
“我不否认您是一位杰出的画家,您笔下的人物也栩栩如生。但他缺乏一丝气息,这气息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张俊对于女子,对于小玲的母亲的来访着实有些意外,虽然她常常来金岗小住,莅临寒舍,却是头一回呢。
“只要看起来像,不是就好了吗?”
“只是看起来像,我父亲的确是看起来怪异荒诞,有些神经质。他的做法没有人能够理解,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世界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些人发觉了,有些人没有发觉而已。”
这全然不像是从抚养两个小孩子的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话,游子才大为惊奇,几乎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张俊也有些吃惊,但马上耷拉下眼皮,有些沮丧。
女子继续说道:“不知道您还记得流传在本地的一个故事吗?那个寒冷天,与雪有关,他们经常给小玲讲起的。”
“讲那个干嘛?”
画家或看看窗外,或看看手表,目光在这二者间徘徊,有些烦躁。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讲一讲与这个故事不同的说法。”
“故事么,不必了,说来说去都差不多。”
“不,您一定要听一下,对您的画画有帮助。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差不多也要搬走了吧。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您是因为好奇才搬来这里的,世上竟会有我父亲一样的人。近段时间,我的几位姊姊都不来,哎,要照顾这样一个人也挺麻烦的。”
“老人身体还好吗。”
“虽然吃的不多,一直坐在树下,也没什么灾病。”
“那还好。”
“总要有人照顾吧,要是饿死了,名声有多不好听。”
画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冷冷地说道:“那,为什么不请一个人呢?”
“这倒可以商量着来。”
张俊背对着她不说话,也不招呼她坐下,而是在窗边来回踱步,想着自己的事情。
九月的山风从远处吹来,越过一大片空旷的田野,再穿过路边的松林时,已经小了许多。下过雨之后,从窗户里钻进来,毕竟还有些凉意。
“对了,既然来了,我就跟你讲一下我父亲这个人吧。”女子先打破沉静,“能够出现在您笔下,也算是一种缘分呢。”
“请——请讲。”
“我父亲就是他们口中的米三公,本命米长生。名字虽好,倒也是无病无灾。都说名字要取的钱贱一些,名字取得贱命就硬。我祖父当时没有想过这么多吧,只图叫的顺口。”
“后来呢?”
“我祖父是本地的烧炭工人,只做秋冬两季的生意,平时也会采一些草药,后来从山崖上摔下来,尸骨都没有找到。我祖父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跟一个木匠师傅做学徒。偶尔上雇主家做点家具,没生意时,就种点地。后来,木材价格上涨,就和大伙到山上砍木头去卖,却被人举报,落了个恶劣的名声。加之家境不好,二十七八仍是单身一个。
我祖母为此得出病来,四处托人做媒毫无结果。
来庙里祈福的肖莹听说之后,假装答应,并且在我父亲家里呆了一个月,做些家务,伺候老人,尽心尽力,直到我祖母死的时候才走。那时,肖莹只有十七岁,也不算是多大年纪,离开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父亲忠厚老实,没有挽留她,却希望能再次见到她。”
女子停下话音,房间里静极了,游子才开口问道:“那他一直坐在树下等,不分昼夜?”
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娶了我母亲,本来什么事都没有,我父亲观念不改,一直想生个儿子,可我母亲一连生下三个女儿。我父亲把长女的儿子接过来当长孙抚养,很不幸的是,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雨的河生淹死在自家门前的水沟里。”
讲到这里,女子蹵着眉头,紧咬双唇,眼里含着泪光。张俊丝毫不为所动,说:“自己命不济,生儿子干什么呢?可怜兮兮地活在世界上,倒不如不生的好。”
“唉,可是世界上有几人能向您一样,不愁吃穿呢?有父亲留下来的大笔财产,谁会去种地种田呢。”
游子才觉得她说的在理,像他这样连衣服都要请人浣洗的人是不容易体会的。游子才眼前忽然浮现出舅舅苏服家中的窗帘上的那幅图来。
张俊终于忍不住,不满地敲着桌子,说:“你不会是特意来整这些说辞的吧?”
游子才觉得他有些激动,与过去淑婉的形象不符,或者说,他骨子里是暴躁易怒的,只是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脾气。
“当然不是,我来请您帮个忙。”
女子不卑不亢。
“说说看。”
“我想请您劝劝我父亲,叫他不要老是坐在树下,专门派人伺候着,怪麻烦的。”
“我怎么劝?你们都劝不动?”
“是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我父亲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后终于诞下一个男婴,未满周岁就被人抱走了,我父亲迁怒于我母亲,又因为外孙死去的缘故,整个人都变了。”
“哦,这倒是听起来令人有些痛心呢,我很同情他的遭遇,确实是该去看看他。”
“那就不胜感激了,如果您愿意告诉他您左肩上有一块桃花花瓣形的胎记,左耳背有颗痣的话我想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因为他那不满周岁就被人抱走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恰巧也有这两处印记。”
张俊突然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瞪着她,大张着嘴巴没有出声,脸涨得通红,肌肉轻微的抽搐着,神情十分古怪。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变青变紫,最后又涌起酒红色。他咬紧牙齿,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是真的吗?我很高兴呢,早就想买一些您的画作,如此看来,您确实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儿了,如果您的母亲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这像是恭维的口吻呢,女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刻意停顿了一下,提高嗓门。张俊一脚踹倒了画架,阔步走了出去。游子才追到门口的时候,他已不知去向。
世界上凑巧的事情真是不少呢,凑巧的事情见的多了,这也就不足为怪。不过在这样一个地方,人们往往说着相反的话,没了说成有了之类的,乍听起来,确也有些分不清呢。
女子镇定地站在走廊上,一只手靠在身后,微微颔首迈着小步向远处走去,从傍边经过的时候,游子才发现他的头发全部绾在脑后,给人干净精致的感觉。
她走过的时候,好像带起了一阵风。
这风不大,像心脏的跳动一样,在耳边一阵一阵的,并裹挟着沙沙的声音。这风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弱下去了,但没有完全消失,而是陷入更加长久更加微弱的叹息中。
像是来自于遥远的北方高原,穿过辽阔的大地平原,将终止于山谷间。
七
秋天的风即是如此,无形而有声可闻,吹拂在裸露的皮肤上,却也寒冷,无止无息的,如并不强烈的感情,听的多了,便无理由的惆怅。并不如书中描绘的那样,是金色的,带着丰收的甜味,是一曲丰收的歌吟……
游子才好久没有听到那个给画家读信的姑娘的声音了,也没有看到她,时间一久,自然觉得淡泊,不如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时的好奇和留恋了。
“春雨过,桃花落。不思量,独凝眸。楚天沉,花难留。
梦落花,人空瘦。春阑珊,渐生愁。燕成双,人依旧。
山雨来,风盈袖。念故道,还登楼。空留念,惆怅尽在川前。花辞树,雨生烟。爱恨在,孰可怜。唯时序,不共与,难言。”
一阵略带感伤的婉转的低吟过后,歌声从东边传来。游子才立即判断出这与第一次听到的歌声是来自于同一个人。在房间里隔着窗就能听见,也就是说,她就在不远的地方。游子才推开窗户,外面一片模糊,远处的灯光也不止什么时候熄灭了。
游子才飞快地跑到楼下,站在大门口张望着,那歌声业已停止,无踪迹可寻。那悬挂于树下的灯确实是不见了,四周十分寂静,只有那讨厌的风声,似乎回荡着少女的歌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
已过中秋,月悬于天,十分明亮,照的周边的云银白的一片。稍稍站久一些,就能看清明月下山阴处的道路泛着生铁的光泽。与草木山川相比,十分扎眼。
游子才遵循明月的指引,踏着幽暗的树影,在想看看老人还在不在树底下坐着的好奇心的促使下走到水泥桥上,却看见河边的供人浣洗衣物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他穿着素白的衣服,短发像水藻一样黏在头上。
“这不是画家先生吗?在河边不冷吗?”
那人猛地回过头站起来,双手抱着肩膀,浑身湿漉漉地从河滩边跑上来,咬着牙几乎咆哮着回答道:“冷。”
“冷——那你在河边干嘛呢,浑身湿漉漉的,没一处干的地方。”
张俊在他傍边停了一下,反问道:“看见她了吗?”
“她?给你读信的那个人吗?”
游子才还没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想来却也惭愧。
“对。”
“没看到,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没看到她,你找找看吧,应该就在这附近。”
“哦。”
画家垂着头,水顺着脸颊留到下巴上往下滴。他努力克制着颤抖,像寒风中不肯脱离树枝的枯叶,一下子作为人的那种沉重感消失了。他失望地抬起头,快步向夜晚的深处跑去。
游子才十分困惑,坐在车上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这么晚了,九点多钟,所有房屋的灯都快灭了,外面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一个人在河边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算是一个奇怪的人吧,想不通的地方还会少吗。
“这么晚了要多穿点衣服,外面冷。”
“知道了。”
外祖母的话无非就是这些,游子才都快听出茧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哎,也不知怎地,最近经常梦见那些死去的人……哎,像做客一般,世上难逢百岁人。”
未名画家修正稿
西门
9月26日始
10月17日于永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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