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何放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躺在什么地方,之前的事,他只记得血竹林中的一道雷霆。他猛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刚才正躺在一间茅舍之中。茅舍很简陋,屋顶是破茅草,四壁是烂泥巴,屋子里也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一物。他就躺在这张床上,身上盖着的却是一件破旧的大氅,就算面子里子都磨坏了,上面华利的纹饰却依然清晰。
这件房子的主人是谁?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自己在失去意识到醒转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在血竹林里吗?
“你醒了?”
正当何放狐疑之时,一个高大男子推门而进。男子留着修道者才会有的发饰,身穿琅琊许家人标志性的素色宽衣,虽然蓄着胡须,却难掩脸上粗犷的线条,眉宇间满是沧桑,眼神却格外明澈。
“老张家看来是花了血本了,要夺天官万宝灯,竟然还想让我这尊旷世杀神出山给他卖命。”
正听着,何放的心头猛地一震。
天官万宝灯?他怎么知道的?
等等!旷世杀神?难道?
“你回去吧,趁我今天心情好。告诉你家族长,就算他把我从这血竹林中放出来,我也不可能去给他找什么天官万宝灯。那东西不过是个传说,根本不存在的。”
男子走上前来,把覆在何放身上的大氅掀开,做出一副请的样子。
“我劝你赶快给我离开血竹林,要是再想拿这照雪镜威胁我,我云清绝饶不了你们。”
感受到男子犹如利剑一般的眼神,何放却仍呆坐在床上。他无法相信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奇遇!云清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这简直就是个传说!云清,字野鹤,三百年前的杀神,现在竟就站在自己面前?
何放腾地一下跪在了床上,脸上的表情既有恐惧,也有兴奋。
“您是,人屠云野鹤?”
那男子被何放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转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你没听过?”
“小人何放,是凌波老祖袖下第三十五代弟子,见过云老前辈!”
何放大声说着,一遍嘭嘭嘭在床上叩了三个响头。他知道,如果眼前人真的是云野鹤,那就必然会顾念同位凌波老祖传人的香火情。凌波老祖相传是数百年前的一个飞天巨盗,也是他们飞贼的一道的祖师爷,凡是有师承的飞贼,入门前必拜凌波老祖以求佑护。
男子一愣,道:“清风逐明月?”
“落雨打浮萍!”何放赶紧接到,心中满是激动。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云野鹤肯定是飞贼道上的人了。“随风逐明月,落月打浮萍”是当年凌波老祖留下的密训,非我道人从不知晓。只有真正又师承的飞贼才会知道这句话,看来云野鹤原来做过飞贼这件事是真的。
“大胆小贼,竟敢在此戏弄于我!”那男人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大声呵斥着,刚才的平静神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杀神模样。“你身上没有半片飞云甲,还敢自称是凌波后人!你们张家从来最善奸猾狡诈,知道我云某人与旧时门派留着情分,就来这么一出瞒天过海的手段,真是卑鄙。哪知道我派凌波后人都随身带着三片飞云甲以正身份,你们的诡计才被老子看穿!”
何放被他突如其来的责难吓得全身一抖,但听到所问竟是飞云甲的事,才又放下心来。他张望找到了原来背着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三片小巧精致的翠鸟羽毛。羽毛轻盈若无,在阳光下竟会不停变换颜色。
这便是飞云甲,是一种被称作“飞云”的翠鸟的羽毛,是有师承的飞贼的信物。相传当年凌波老祖就是在潭间受翠鸟点水飞行的启发练就了高潮的轻功,所以之后所有的传人,都会带上三片翠鸟羽毛作为信物,称作飞云甲。
“云老前辈,小人是潜入张家的海螺藏宝楼盗宝的小飞云,可绝不是什么张家人。”何放说罢,把飞云甲托于双手,恭敬地呈给那男人观瞧。“这紫微照雪镜是我盗得之宝,误入血竹林也是被张家人紧追不舍的无奈之举,我一直听闻云老前辈的大名,也惋惜老前辈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所害。不想能在此处见得老前辈,请再受小人一拜!”
说着,何放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他心里明镜似的,他遇见的无论是得道化真的仙人,还是现形索命的厉鬼,都不是他一个小小毛贼能对付的了的。他后悔和这个人搭话,还非要说自己也是凌波老祖袖下弟子。现在这位大爷要是动了怒,自己可怎么受得了?他只求眼前这人能不问前事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带着照雪宝镜全身离开这血竹林。他还有件大事要做,在这里,自己可是耽搁不得的。
大事,要做大事!
何放心念如电,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眼前这人是如何突然说出天官万宝灯的?
天官万宝灯是一件传说中的法器,乃是天下一切邪物的克星。何放从一个得道的高人那里听说了有关天官万宝灯的只言片语,推测了其大概的位置,哪知那里竟然是四大禁地之一永冥谷,里面有一只最善喷云吐雾的老蚌。得到高人说着老蚌已然修炼至臻,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唯有紫微照雪镜所映之月光让老蚌褪去迷雾显形出来对月弄珠,有勇有识之人才可趁此机会从老蚌穴中取得天官万宝灯。自己盗照雪镜正是为了此事,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宝灯的事,眼前人又是如何得知?
“你姓何?永州大侠何岚是你什么人?”眼前人想了一会突然问道。
何放楞了一下。何岚?他连他爷爷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这个何岚是谁。
“不认得。”
“岐山神算子何若梅呢?”
“不认得。”
“那你肯定知道西域的老狐狸何好德?”
何放心说这都是什么鬼名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他姓何,是因为他故去的娘姓何。他也只知道他娘是姑苏人士,肯定和永州、岐山和西域扯不上关系。
“我师承我娘,我娘是姑苏人。”
“对!姑苏何家,名门望族,当年就他们家对我还算不错。不过这家人人自视清高,怎能容你做个上房入林的毛贼?”
何放更是纳闷,他娘是姑苏人不假,但他行走江湖也有些时日,怎么就不知道姑苏还有个何氏?
“何家曾与我有恩,你又是凌波后人,我云清从来恩怨分明,你就带着你的照雪镜速速离开。你若留到晚上,怕是我想让你走你也走不出去了。”云清伸手把大氅披在箭头,转身而去,说不出的豪气万丈。
何放眨了眨眼,拿起放在一边的包袱和紫微照雪镜,提鞋便欲离开。却听云清大声说:“你是何氏后人,穿张家那身俗衣岂不是跌了身份?离开后速速换了吧!张家人混蛋,只知用紫微照雪镜修炼而不知保养,你若去斗那永冥老蚌,不妨先去琅琊找许家宗室修整一下,可事半而功倍矣。”说完就消失在血竹林中了。
何放听了个满耳,又是心惊一番。自己未多言半句,只凭着紫微照雪镜和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天官万宝灯,云清竟已知晓自己所图。多想无益,何放发现出了屋子就是一条幽深的小径,恍惚间似乎能自己闯进来的地方。他三步并作两步,只想着离开这血竹林。也凭着阳光,何放能仔细看看这血竹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血竹林里的竹子都好像凝住了无数鲜血。竹叶上,竹枝上,到处都是鲜红欲滴的颜色。
何放曾听说,原来衡阳一代爆发过一次火瘟疫,患者的症状就是全身红斑,痛的如同烈火灼烧一般。当时的高人认为是邪灵作祟,凭着正道坦途已经无法压制,便在衡阳城北面弄了个万尸坟,用死者的怨念抗衡邪祟之物。这法子还真起效,很快火瘟疫就不再横行。现在看这血竹林,说不定也是火瘟疫附体,满身红斑不说,如果竹子有知觉,大概也会痛的直叫吧。
转念间,何放又想到了云野鹤。他刚才确实见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悄悄地咬了舌尖以确定不是幻觉,一边的照雪镜也不曾有异状。难道云野鹤结局和传说中的不一样?他不是被挫骨扬灰弄得神魂俱灭,而是在血竹林中得了正道修了真身?那原来的什么抽筋剥皮饮血噬肉的恐怖传闻又是哪里来的?他也毫不避讳自己是一尊“杀神”,也似乎不很反感自己被人称作人屠。他为什么会一直呆在血竹林中?三百年前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晕倒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个个问题萦绕在何放的脑子里,倒是让他的脚步慢了一些。
异状。
自己晕倒前,古镜“照雪”,然后一道雷霆击在紫微照雪镜上,接着古镜就变得滚烫难以握持。自己把镜子仍在地上,然后就随之晕倒在地。这是何放想到的所有细节。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古镜的异状。他对古镜的了解也并不详细,不知道这样的异状意味着什么。但“照雪”已现,刚才云野鹤也说了晚上自己肯定是出不去。难道在这血竹林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突然,铮的一声终止了何放的思路和脚步。他感觉到身后有一股阴风席卷而来,自知闪身已来不及,就顺势一倒,伏在地上,紧接着翻身而起,古镜已从包袱里拿出持在手上。
这股阴风他太熟悉了,这正是那天晚上整个事件的缘起,何放也终于看清楚了那股阴风的真面目。一个干枯如竹枝的怪人,两眼全白,嘴巴张成难以置信的角度,整个人四肢反转,抱在竹茎上,正吐着长舌头对着自己留着口水。
这是一具狰狞可怖的行尸!
何放最怕这玩意了。自己不是修道之人,没法子斗这些邪门的东西。以前自己偷一些宝塔古寺的时候,最怕的也是那些守门的金刚。他们就是那么不过几尺高的小塑像,却能让以物力盗宝的人无法近前。可是以法术盗宝又为祖师爷不齿,何放也没地方找人学这些东西。现在是见到真凶神了,如果不是还记得自己手里有面正气凛然的宝镜,何放肯定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不过说也奇怪,行尸扑过去也只是僵在竹干之上,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何放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就只好把宝镜对着行尸。他发现照雪镜正微微闪烁着荧光,大概是正帮自己抵御邪魔外道。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何放也意识到了问题。这行尸的作用大概直是调虎离山,正主可能还没出来。
正想到此节,何放却见那行尸猛地扑将过来,同时,背后又是一阵阴风,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把自己的退路封死了。
何放只能放手一搏,他蹲下身子尽量蜷缩,用古镜护住头顶,希望能稍加抵挡。可片刻间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阴风消失了,一切都完全静止下来。
难道是古镜?这东西这么强?
何放睁开眼,他看见黑暗笼罩了一切,唯有古镜依旧闪着寒光。两具行尸就悬在空中,做扑人状,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和自己对视的那位。另一具行尸全身黑衣黑袍,带着一个紫金发冠。如果不是已经没了人样,何放肯定会以为他是崤山李氏的高人。在自己的正上方,是一个身穿蓝色大氅素色宽衣蓄着胡须散着头发的高大男子。他双手向上,做拥抱状,又好像在捧着什么东西。他的眼睛里闪着金光,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一切都是静止的,一股神圣感陡然降临。无尽的黑暗、蓝色的大氅、素色的宽衣、闪烁的镜面、紫金的发冠,还有一双仿佛能洞察万物的金色双眼,让这一刻变得压抑而又潜藏着亢奋。
轰的一声,晴天一道霹雳落在古镜上,黑暗消失,一切恢复如常。
何放不知所措。他看见两具扑向自己的行尸已经变成了焦炭倒在地上。而云野鹤正站在竹枝头俯视着自己,蓝色大氅如常披在肩上,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
“云老前辈,这。”何放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只觉得手中的宝镜微微烫手,却还不到拿不住的地步。
“你为了骗我假装是何氏后人,让我疏忽大意,带着紫微照雪镜来这破杀阵中,又以天官万宝灯做障眼法。老子从来不在乎什么破杀不破杀,只是见不得你等小人放出百万凶尸为祸人间。说,百眼这老东西给了你什么好处?”云野鹤的声音响彻血竹林。
何放被云野鹤问的莫名其妙,自己都是如实对答,可为什么他会如此询问。云野鹤居高临下,何放在他眼中已如蝼蚁一般。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云野鹤冷冷道。
何放从不知道什么百眼,更不知道云野鹤为何发难。看这样子,云野鹤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他的脑筋转了十万八千道弯,可苦于自己对什么仙法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想起。但看现在,自己要是不辩解几句,肯定是凶多吉少。
大事,还有大事!
“云老前辈,小人实在不知您为何这样说。如果小人此处真的惹了滔天大祸,便肯定是罪该万死。但小人有一件大事要做,若此时不成,则小人就算做鬼也会变成厉鬼,永远不得安宁!”
何放大声说道。不过他也不觉得这话会起什么作用,毕竟他面对的是传说中的人屠,多一个厉鬼少一个厉鬼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但现在这个状况,何放觉得就更应该让自己看起来更弱智一些。如果对方认定自己是什么百眼的人,那对仙术道法一定会有些许了解,面对他也肯定不会说出这么弱智的话。何放只能赌一把,赌一把自己押在了点上。以前在乡里赌坊厮混,自己总能押对几次,就不知这次如何了。
“你的大事恐怕就是活着走出这破杀阵吧!”云野鹤轻蔑地大声嘲笑。
听了这话,何放觉得自己最后一手也押错了。眼前的杀神已经抬起了手臂,双眼又变成金色,射出两道耀眼的光芒。他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非要闯进这血竹林来。可是,在血竹林发生的一切,他能左右的了吗?他对修炼之事一无所知,更不会什么法术,晚上,还有刚才,发生的所有事他完全是受害者。而现在,云野鹤确认为他是背后主谋,为了不知道什么目的来破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说过的阵法。或许是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夜闯海螺阁盗紫微照雪镜,或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知道如何得到天官万宝灯,或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知道永冥谷中的天官万宝灯能实现自己的那个小小的愿望。
不对,这里面有个地方不对。
何放的眼神突然有了光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中了别人的圈套。从张家出来就追捕自己的人,出了城竟然还可以从各个路口堵住自己的去路,让自己没法向西去翻山越岭。自己虽然脚力很好,可张家的宝马也都是一等一的快马,为什么追自己追了十多里路依然没追上?追捕者把自己追到了血竹林,然后却突然消失,这和原来乡里把待宰的小猪赶到猪笼子里,然后送到集市上去卖给大户人家或者专卖烤乳猪的大酒楼岂不是一模一样?
自己真是蠢啊!自以为盗过几个大户人家,就能来衡阳张家盗宝,而且还是到海螺藏宝阁里盗宝?回想自己在海螺阁中,自己能幸存而出怕也是张家人故意的。他们早在自己进张家前就安排好了,让一个背锅侠莫名其妙地既破了什么阵法,又和他们张家扯不上一点关系。而他自己还自以为是得手了!真是愚蠢啊!
可何放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铜镜落在地上,又一道雷霆当空劈下,正落在何放的头顶。随着一声巨响,何放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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