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十年了，如今已物是人非，当时母亲五十多岁，突然却变得孩子般缠人，每次打电话来，总是满怀热忱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当时工作热情特别浓，总想干好，照顾好孩子，没有抽得出时间回家。

母亲的耳朵似乎突然不好了，我解释了半天，她仍旧热切地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几次三番，我终于没有了耐心，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她终于听明白，默默挂了电话。隔几天，母亲又问同样的问题，只是那语调怯怯地，没有了底气。像个不甘心的孩子，明知问了也是白问，可就是忍不住。我心一软，沉吟了一下。母亲见我没有烦，立刻开心起来。她欣喜地向我描述：后院的果子快好了，柿子都熟了，你回来吧。我为难地说：那么忙，不能请假！她急急地说：你就说妈妈有病了！我立刻责怪她胡说，她呵呵地笑了。

小时候，每逢刮风下雨，我不想去上学，便装脑袋疼，被母亲识破，挨了一顿好骂。现在老了，她反而教着我说谎了，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问答不停地重复着，我终于不忍心，告诉她下个月一定回去，母亲竟高兴得哽咽起来。

可不知怎么了，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每件事都比回家重要，最后，到底没能回去。电话那头的母亲，仿佛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我满怀内疚：妈，生气了吧？母亲这一回听真了，她连忙说：孩子，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忙。可是没几天，母亲的电话催得越发紧了。她说，柿子（西红柿，母亲口语柿子）熟了，李子熟了，快回来吃吧。我说，有什么稀罕，这里满街都是，花个十元八元就能吃个够。母亲不高兴了，我又耐下性子来哄她：不过，那些东西都是化肥和农药喂大的，哪有你种的好呢。母亲得意地笑起来。

那天，气温特别高，我不敢出门，开了空调在家里待着。孩子嚷嚷雪糕没了，我只好下楼去买。在热气蒸熏的街头，我忽然就看见了母亲的身影。看样子她刚下车，一只手上提着个纸箱子，另一只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在拥挤的人流里，母亲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我大声地叫她，她急急抬起满是热汗的脸，四处寻找，看见我走过来，竟惊喜地说不出话来。一回到家，母亲就喜滋滋地往外捧那些东西。她的手很粗糙有的地方开裂了，母亲笑着对我说：吃呀，你快吃呀，这全是我挑出来的。

我这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只为着我的一句话，便坐着客车赶来了，车上又热又挤，但那些红彤彤的柿子和李子都完好无损。我想象不出，她下车后这一段路是如何拿过来的，我只知道，在这世上，凡有母亲的地方就有奇迹。母亲只住了一天，她说我别太累了，起早贪黑地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她干着急却帮不上忙。 厨房设施，她一样也不敢碰，生怕弄坏了。怕家里的爸爸和弟弟吃不上饭，猪没人喂，又悄悄地一个人坐车回家了。

才回去一星期，母亲又说想我了，不住地催我回家。我苦笑：妈，你再耐心一些吧！没过多久我接到妹妹的电话：妈好像有病了……，我急得眼前发黑，泪眼婆娑地奔到车站，赶上了末班车。一路上，我心里默默祈祷。我希望这是母亲骗我的，我希望她好好的。我愿意听她的唠叨，愿意吃光她给我做的所有饭菜，愿意经常抽空来看她。

此时，我才知道，人活到八十岁也是需要母亲的。车子终于到了村口，母亲小跑着过来，满脸的笑。我抱住她，又想哭又想笑，责怪道：你说什么不好，说自己有病，亏你想得出！

受了责备的母亲，仍然无限地欢喜，她只是想看到我。母亲乐呵呵地忙进忙出，摆了一桌子好吃的东西，等着我的夸奖。我毫不留情地批评，这菜咸了；那菜淡了。母亲的笑容顿时变得尴尬，她无奈地搔着头。我心里暗暗地笑，我知道，一旦我说什么东西好吃，母亲非得逼我多吃，走的时候还要大包小包的给我带上。

我给母亲做饭，跟她聊天，母亲长时间地凝视着我，眼露无比的疼爱。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虔诚地半张着嘴，侧着耳朵凝神地听，就连午睡，她也坐在炕沿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说：既然这么疼我，为什么不在我那多住呢？她说住不惯城里。住了一宿我要回家了，她陪我上了车，不住地嘱咐东嘱咐西，车子都开了，才急着下去，衣角却被车门夹住，险些摔倒。我哽咽着，趴在车窗上大叫：妈，妈，你小心些！她没听清楚，边追着车跑边喊：孩子，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忙！ 这一回，母亲仿佛满足了，她竟没有再催过我回家，只是不断地对我说些开心的事：家里你爸买了头毛驴；明年开春，我要在前院子里种好多的花。听着听着，我心得到一片温暖。

大约十一月份我又接到妹妹的电话。她说：妈病了，快回来吧。我哪里相信，我们前天才通的话，母亲说自己很好，叫我不要挂念。心里惦记着妈妈，半信半疑的我还是回去了，并且买了一大袋母亲爱吃的。车到村头的时候，我伸长脖子张望着，母亲没来接我，我心里颤颤地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妈被检查得了直肠癌，原来没去检查之前，坚强的母亲早已经预感到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不住地打电话叫我回家，她想再多看我几眼，再和我多说几句话。母亲当时心里有多痛苦无奈，我永远都无从知道了。母亲，在生命最后的两个月还快乐地告诉我，后园子里的小苹果要好了，鸡下的蛋给孩子拿回去吃，那是笨鸡蛋有营养……。她留下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暖，然后从痛苦中安静地离开。

我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生我气的人，唯一肯永远等着我的人，也就是仗着这份宠爱，我才敢让你等了那么久。可是，母亲啊，我真的有那么忙吗？

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