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酒旗在晚风中直直展开。冰蝉懒靠在门上,低头拨弄手腕上的红线,绕成一圈儿缠在指尖,身后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拖拽一地,正落到我脚边。后院传来一阵阵嘶鸣,阿执正拾掇他的马。
热闹前总是出奇地静,突然,我感到什么东西在额际动了一下,停笔,账簿上已滴下红豆大小的墨迹。抬头看时,正遇上远处腾起一阵黄尘,隐约辨得,刀客来了。
人未到,喧起的尘,已在门匾“落雪”二字上覆了一层。
一 冰蝉
“蝉儿,随我来这荒僻处,辜负了你青春,可悔?”
此时,冰蝉端坐台上,手执琵琶,唱起赵郎的词“缘结他生难一遇,他生更怕风吹去”,清越的歌声回荡在落雪庄,碰撞过刀客的酒杯,又回到她身上,这其间音色未曾消减,惹得腕上的红豆串珠,一阵轻颤。
如今,她还唱着他的词,只是他已沦为过客,而她还是一低头尚未漾开的莲,从指间拨弄出一曲琵琶,借一杯热酒,暖了远来刀客疲惫的心,庄外冷风呼啸,黄沙漫卷。
第一次见到冰蝉,是多年前暮春,正是柳絮飘飞的时节,我收拾好行装,正欲离开长安。
“去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总有一处要停下来的。”
阿执在前面赶路,听我如此说,便不再多问,只顾低头驾车,他一向如此,因此去哪儿我都喜欢带着他。
“停下!从那边过去。”我掀开帘子,直指前处几步左手边的巷子。
“可是,那边是……”阿执迟疑了半晌,还是一勒缰绳,将马车转向,我熟悉阿执,就像熟悉自己的水粉,这一刻他必定是双眉深蹙,眉根处打结,竖直的两条沟壑嵌在额上,他的声音,就是他的表情。
“那里,桃花正开得艳呢。”我喃喃道,巷道两边栽着十余株桃树,灼灼开放,风一吹,便化作红雨下起来,马蹄“哒”“哒”踏过石板,惊起一阵鸟雀扑腾。
走至一株桃树下,落花如雪,铺散一地,一枝横飞出的花枝,掩映着两扇半开的绿漆大门,里面传来清扫院落的嘶嘶声。不一会儿,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从门边跑出来,凌乱的头发上插满花枝,怀里亦抱着一枝刚折下来娇艳的桃花,样子痴痴的。那丫头眉眼正四处流转,只听一声叱骂,身后那三十出头的妇人也凶神恶煞地跟相来,手里紧攥一支竹棍,“啪啪”在小丫头身上一阵乱打,竹枝恰裂开了花。那小丫头朝我这边跑来了,妇人正欲追时,被同时出来的几个女孩绊住,似有劝说。再看那几个女孩,一个个粉面含春,青襟罗裙,脸上擦厚的脂粉,也抵不住一宿倦容。这才明白,阿执说了那半句的话,这条巷子必不该是良人所到之地。
那丫头径直跑来,一把揪住车上的帘子,似乎想把整个身体都挤进来,脸上也还是一副痴傻的模样。“丢了,丢了,丢了,丢……”直到被妇人和那几个女孩子拖回去,口里还不断重复这几个字。跟着,远远传来鞭打和呜咽声,我低头看时,蓦然发现,方才慌乱之中,被她遗落的那枝桃花,正安静躺在我脚边,似有血色。那一瞬间莫名地,我想,带她走。
和老鸨简单的交涉之后,我便买下了冰蝉,听其他人说,冰蝉原来不疯,只是有一天突然就那么疯了,怡春馆留着这样的傻子,也是负担。
刚刚上马车的那几天,她只是嗤嗤地笑,口里说着听不懂的傻话,不停地摆弄那枝桃花,一路西行,在我们走出长安那天,她突然大哭起来,眼泪一滴滴落在早已干枯的桃花上。那一刻我放下心来,知道冰蝉没事了,一个人能哭出来,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哭是遗忘和痊愈的开始。
风声,马的嘶吼,冰蝉的哭声……阿执只顾赶车,但我知道,冰蝉那样地哭,他的眉心皱成闭合的锁。后来,她抬起红肿却淡漠的眼,开口和我说话。
冰蝉没疯,她只是在装疯。从她那儿,我才知道,有些人,要假装忘记自己,才能忘了过去。
十岁那年,冰蝉被卖到怡春馆,亦是暮春红残时,那时她站在绿漆大门外,紧张而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后院里红红绿绿,一阵攒动,端茶的,送水的,报信的,几个和她一般大小的丫头坐在拐角汲水处搓洗衣物。院子正中间那棵大桃树上一簇一簇的粉朵儿,妖冶得迷了人眼。树下正襟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眼睛直直望向远方,手下却专心调琴,不惊不乱。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就在她伸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片桃叶正悠悠飘下,落在他的肩头。
妈妈看她面容清秀,便破例将她从粗使丫头调到雏伎行列,跟着师傅学琴,学诗。那时的她,还不甚专心,师傅教过,她记着,过一日又全忘了。师傅叫她伸手来打,她也不求饶,打过哭过,还是痴痴地笑,仿佛掌心结起的红梁,也是那枝上的桃花,落下来,在手上生了根的。她是一见桃花,便欢喜的。
一日,她独坐树下,拨弄起琴弦,掌心还微微地疼,“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不觉低吟起师傅前日教的小山词,忽然,背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戏谑却丝毫不带嘲笑的意思,“错了,错了,又错了一个调”,四下寻声,再回头时,那少年已伫立身前,刚好挡住一大片阳光,是他?!那少年顺势落坐在她身旁,“这样再试试”,他已扶起她的手,搭在弦上,一阵冰凉,他的手,竟是这般冰凉。她转头望着他的脸,刺眼的阳光模糊了轮廓,只能依稀辨得浅笑处聚着红豆大小的笑窝。而他的眼,还是直直望向远处,似乎近处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她看得痴了,手中指法早乱。
后来,她从叫翠玉的姐姐口里得知,他叫赵云甫,是怡春馆妈妈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既出自烟花之地,便无入仕资格,妈妈只管请师傅教他诗词音律,做一“填词柳郎中”,也好为怡春馆众姐妹时时填些新词,作些新曲。她心里霍然明朗起来,原来,原来,只他看不到,所以才望向远方。转念一想,他必是宅心之人,念我平日被师傅打得可怜,便有了这番好心,这么想着,冰蝉不禁咯咯笑起来,一朵桃花染红了两颊。
自此,赵生时时来督促冰蝉,两岁有余,冰蝉琴艺飞升,掌心亦不见了初来时惯有的红痕。那年五月十八,怡春馆一年一度的“会花”节,上上下下几十名乐舞歌伎,不分等级,一一应暮春之景,吃酒赏花亦或作诗填词。这是怡春馆一年中最盛大的集会,也是难得的清闲日子。作为怡春馆填词第一人,赵云甫依例为绿应,凝香,揾绣一干一等歌伎奉上新词。那时,冰蝉坐在左角雏伎之列,而他则游走于伶伎中间,虽是盲眼,走起路来依旧舒洒自如,待走几步,诗句涌来,便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有时才起两三字,便有人呼“好”。冰蝉侧身,正好瞥见妈妈独倚在门廊处,似有泪迹。而她再回头时,望着赵生一身素衣,不觉托腮畅望日后自己也有此光景,一时迷乱起来。
入夜,“会花”会散去后,冰蝉回房,倚着小窗,睡意全无,窗外朗月照花,月光透过窗,凄凄洒落一地,冰蝉正欲感伤,蓦然发现一片白团儿蜷在桌上,近看原是卷起的宣纸,展开来看,确是一首词,词牌蝶恋花,下面写道:
记得当时初见汝,第四栏杆,数到花枝五。自此朝朝偎到暮,何时不见归何处?
今日哭君无一语,不为伤春,只为君相许。缘结他生难一遇,他生更怕风吹去。
缘结他生难一遇,缘结他生,那今生又如何呢?冰蝉心里突突地动了一下,近来她有些不大爱看桃花了,总觉得那些灼灼开放的桃花,因风漫天飞舞时,灼得人眼疼,像是树上渗出殷红的血。她丢下赵生,此时不知思绪飘到哪儿去了,她为那桃花惋惜,一阵风,一场雨,桃花的命呵,只能留在一个春里,想来妈妈常说那句“花无百日红”并不是毫无由来的。她呢,又不知什么时候,枯了,谢了,无人来看,无人怜惜。
“想什么呢?你这呆子!”一记掌落下来,不轻不重地打在冰蝉头上,断了她的思绪。
”早知又惹得你,一番感叹,兜在心里,又不肯说出来,还不如不给你看了,早早烧了干净!”赵生稚气未消的脸上,故作责难之色,说着便卷过词,向门边走去。冰蝉急忙跟上,一把曳住他的袖子。
“云哥儿,你可还记得那首《越人歌》”
“当然记得。”此时他俩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屋里,就那样跨在门槛上缠着,月光下,桃树枝叶随风摇晃,影子疏疏落落,在他们身上来回摆动,冰蝉半歪着头,正端视他脸上幽冷的光,忍不住用手掌去抓他脸上月光。
“好端端提它做什么?”赵云甫及时制住冰蝉扬起的胳膊,挡在胸前。
“背来听听”,咳,咳,冰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装作先生的样子,”看你这懒学生哪儿躲”另一只手却还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一副娇憨的模样。
“好好,就让你当回先生罢,你可仔细听好了,“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山有木兮下一句什么来着?”
“心悦……”
“哦,什么来着,听不清”
“心……悦……君……兮……君……不……知!”赵生提高了两倍声音,一字一顿地咬出字来。
“知道了,这可是你说的!”冰蝉偷偷捂住嘴,尽力不笑出声来。
“真是个十足的呆子,怪不得挨师傅这么多打,也不长半点记性,要是我不在了……”
冰蝉抢过话来,“要是你不在了,我随你一处去!”
“若我去处,只许我去,不许你去,你可如可是好?”赵生不禁生出一丝凄惶,语气也添几分犹疑,默默把头转向月当空。
“那就……上穷碧落下黄泉,打翻阎王的墨台,烧了生死簿,我也要寻到你,嘿嘿。”
“当真?你以为自己是孙猴子!”
“嗯”冰蝉脆脆答道,那只抓住赵生衣袖的手攥得更紧,捏出一把细汗。
他们又嬉闹了一会儿,这才各回房里歇息,却不知不远处长廊暗影下,两个黑影正看着刚才一幕,走时两个黑影还不忘低首嘀咕些什么。
隔了几日,赵云甫被妈妈打发去洛阳,请几个出名的调琴师傅,顺便采些近来时兴的曲调,随身遣几个仆僮跟着。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平日里赵生也常跑动,只是这次,冰蝉却有种莫名的不安,正在房里漫不经心练字,为赵生路途安危担忧,却突然闯进两个大汉,挟着冰蝉的胳膊就往外拖拽,冰蝉尚不知其意,几下挣扎,翻了砚台,字迹全污,杯盘打落一地,她奋力挣扎着,口里“妈妈”“云哥儿”地一阵乱叫,手臂也被抓出几处淤青。
这时妈妈出来了,松松皱起半扬的眉,一开口,冰蝉才恍然大悟,“蝉儿,别怪妈妈心狠,这怡春馆是容不下你了,既是走了这条路,不管当初你是拐来的卖来的,还是走投无路自个儿投奔着来的,进了我们这馆子,就该安安分分,”情”这东西,我呸,情是个什么东西!也是我们这样的人想的?”
冰蝉一面挣扎,一面求饶,两个大汉仍旧拖着她向前走,拖出了门外几尺远,还站在门口的妈妈这才转过身来,前一秒被愤怒扭曲的脸,平静下来隐隐现出一丝悲戚。
“蝉儿,妈妈也是为你好,还有甫儿,”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甫儿跟着我,已经比寻常家孩子苦了不少,这辈子我只求他平平安安,安安分分填他的词,万不要和情字这孽障沾半丁点儿关系,就是沾了,也不该是和我们这样的人。你这小蹄子,最不该的,就是乱了他的心性。甫儿是我儿子,我决不许别人伤他分毫。去罢,去罢,跟了李老爷,只要守规矩好好伺候,自然有你的福分,母女一场,妈妈待你也不薄,别怨妈妈,都是一个命字,你拗不过,甫儿,我,我们都得认,人得任命。”“去罢,去罢”,妈妈转过头,摆摆手,任冰蝉怎么呼喊,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冰蝉被拖出怡春馆后院绿漆大门时,一阵红雨纷落,绿漆大门渐渐掩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正中那棵桃树,直到在视线里完全消失,回头早已是,泪落连珠。就这样,冰蝉十岁被卖进怡春馆,十三岁又被卖出怡春馆,唯一相同的是,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经过这番风波,怡春馆里平日对赵云甫心生暗许,与冰蝉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们,也都不再做非分之想。
半月后,赵云甫从洛阳回来,桃花早已遍谢,经了几场雨,桃树长得越发坚实,繁密的枝叶溢出饱满的绿意,却是不见了冰蝉,他的脸上却并未显出多少情绪。
在怡春馆待了十几年,从出生的那一刻,他便看不见,却似乎早已嗅到这里的人情淡薄和世事无常。早年有对“情”字尚抱有天真幻想的女子,最后也只落得个香灰捻断的结局。他自知,在怡春馆,最不该有的,便是痴念和“情”字,因此即便到了情字萌动的年纪,他亦掌得住分寸,并不过分和雏妓们走得亲近,只是冰蝉,他终究是不忍。
不想,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对妈妈恨不起来,或许她是整个怡春馆最辛苦的那个。他无力苛责,仍像以前一般作息,除了偶尔穿过长廊,不自觉留恋那株绿意盎然的桃树,吃吃驻在原地,竟忘了走路。
冰蝉一事,大家闭口不再提,时间稍长,竟忘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欢场迎来送往,只有片刻的繁华,才是永恒,因此也并无人过分关注云哥儿的情绪,甚至有不少雏妓暗把他想作心肠冷硬的人。亏了作那般多情词,实是个全无心肺的冷面硬心人,想亲近他的女孩子,便都望而却步。
再一场雨,春已减尽七分。彼此相安,并无不妥。
直到一天,赵云甫依旧坐在桃树下调琴,门外路过一僧人,口里混混唱歌,赵生听了,蓦然走去,与那僧人攀谈片刻,又急急走至冰蝉原来房门前写下几字,未及任何人告别,便随那僧人去了。
后来悲痛欲绝的妈妈逼问当时在院井旁浣洗的小丫头时,那女孩儿浑身颤抖,怯怯道:
云哥儿问那僧人,“桃花从何处开?”
那僧人答道,“从开处开。”
云哥儿再问,“桃花落了,去哪儿?”
僧人又说,“向去处去,施主何须执着?。”
然后就见云哥儿匆匆回来,又匆匆去了,天黑也再没出现。
妈妈半仰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打几个小丫头出气,打完又呆呆望向房梁,若有所失,自言自语,“早知不该带你来世上,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走了也好,走了…好,好……”凭绿应,红绣狠劝说,妈妈疯癫哭闹了好些日子,这才想开,仍旧专心操办怡春馆大小事务。
而题在冰蝉门上的墨迹,已渗进木头,氤氲散开,模糊了字迹,只依稀辨得两行诗:无那尘缘容易绝,北风解意莫摧残。
我当日在怡春馆遇着冰蝉,或许皆是缘分。冰蝉从李老爷家多次试图逃跑,有一次成功逃回怡春馆,却听说赵生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满树桃子,定定结在枝头,不知忧愁,门上的墨迹已消退半尽。她呆呆地站了半日,绝望却再也哭不出来,后来被送回去,关了打了,她还是逃,逃回到那株桃树下,李老爷狠狠骂句”这丫头天生的婊子命!“便不再经管她,后来又把冰蝉卖回怡春馆。妈妈气消了,对冰蝉生出些怜悯,只还时不时打骂。
直有一日,院子中央那株桃树死了,据说是旧年冬天遭了冻害。不久,冰蝉便突然疯了。
…………
“他生更怕,雨打风吹去”,一曲终了,冰蝉收起琵琶,下台,向刀客走来,刀客似乎醉了,一只酒碗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庄外,冷风呼啸,黄沙漫卷。
二、刀客之死
1、酒钱
两日后正午,那个女孩儿来了,牵着一匹黑马,烈日下黑马频繁扫动尾巴,驱赶马蝇,马鬃上似有血色,或许也只是日光下的错觉。恍惚间黑马眼睛里透出一种饥渴,但那绝对不是水或草料就可以喂饱的。一到庄里,阿执便将马牵进马棚饮水,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黑马对阿执也有某种抗拒,在被阿执牵引时,它不安地发出一声咆哮,鼻孔哼出阵阵热气,前蹄踩碎步似地刨起一阵黄土,尽管看得出黑马在极力控制身体里的躁动,它仍显得徒劳而疲惫。
金铃儿解下斗篷,抖掉身上的尘土,从六七处开衩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绣着金线边儿的钱袋,扔到桌上。她只是那么扔了一下,并没有丝毫挑衅或轻蔑的意味,“都在这儿了,数数”。
我抬头逼近她的眼睛,那是一种落日与黄沙之间的颜色,混黄中透着澄澈。如果这是一位老人的眼色,你会觉得它太过苍老,但在这个女孩儿身上,只会说它是一种纯净,浊黄与纯净一体,那是风沙过后大漠的颜色。此刻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凄惶,仿佛一个人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但血液和皮肤将那声叹息紧紧裹住,密不透风,因此外人丝毫不得窥见。除非她,不想掩饰,除非她自己将它贡献出来,也只能是由她心甘情愿出卖了自己。如果不是此刻她不经意显露的那丝凄惶,你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太过老练,她的灵魂里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然而此时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儿,身形瘦立,穿着破旧,正站在我面前的十五岁女孩儿。几乎就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立即恢复了冷静,同样定定凝视我。
这当儿,冰蝉掀开闱帘,从里间踱出来,照例手提一坛“此身非”,坛口用木塞塞紧,红泥尚封。冰蝉小心地递给她,金铃儿迟疑了半晌,才接过来,放入狼皮口袋。
“这次,可得管着他点儿,别喝得从马上摔下来,被沙埋了也不知道!”我朝金蝉暗递眼色,她才打住,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悬着笑意,不作声响走过来靠在柜台角落。
“他以后不会再来了,”金铃儿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时,眼里渗出一股冷气。
“他死了!”她嘴角纹丝未动,几乎从牙缝里,徐徐挪出这三个字。
冰蝉正笑的脸,忽的失色,笑容僵在半空。
人对痛苦的接纳,其实不需要那么久,半分钟就足够,这半分钟已经完成了怀疑,猜测,证实到接受的整个过程。半分钟后,地上一声碎裂的声音响起,冰蝉的笑声,打碎成千百片,明晃晃,扎人心窝。我听到那声惊叫,在冰蝉心里散开,她自己却没有听到。因为此刻她全身的血,凝在了脚上。
“这个给你,”金铃儿从袋子里寻出牛皮刀带,“他让我带给你的”。
毫无疑问,那只可能,的确是刀客的刀带!用的久了,牛皮磨出灰白裂迹,冰蝉木然接过来默默在掌心摸索。同一时间,我拿笔的手,亦不禁抖了一下,豆大的墨滴下来,在账簿上渲染开来,落处正写道:七月初三,刀客,一两二钱。
冰蝉记起前两日,刀客还好端端就坐在那儿,要一坛“此身非”,就一碟芸豆下酒,打碎两个酒碗,醉里还要她唱《八声甘州》,只不过才两日,不过两日……冰蝉的眼睛顿时胀成了桃子。
2、疑窦
刀客怎么死的?
冰蝉,金铃儿,我,默然对坐,从马房回来的阿执,正站在门外“落雪庄”三字牌匾正下方,他光着膀子,短衣系在腰间,背对阳光而立,暗影全聚在那双夜一般墨黑的眼窝处,顺着那道目光,我看到,它落在了金铃儿的脊背。
刀客,或许,至死都不知道,他把命给了谁。
“依你看呢?”我转过脸,对着阿执。
站在庄外土塄上,晚风将酒旗扯得呼呼作响,地面卷起飞沙,远处金铃儿走远的身影,在混黄的土丘与碧蓝高空交接处,愈发变小。发白的月亮浅挂天上,也被白日灼热折磨得瘦骨削立,几与流云混淆,几棵胡杨孤零零散落在石滩上。傍晚逐渐凉下来,阿执已穿好短衣,罩上深褐夹袄,双手环抱,站在我身旁,不置一词,但他蹙起的双眉和此刻紧缩起的目光,已经代替他,说完了想说的一切。大多数时候,阿执就像那几棵孤立的胡杨,沉默坚韧,但他的沉默,代表着认定和不容置疑的直觉,一个曾经出色将士的直觉。爹爹养大他,取名阿执,亦是深谙他的脾性。
“不,不可能是她!金铃儿不可能杀人!”
冰蝉情绪有些失控,“不可能是她,你没看过她那双手,只要你认真看过她的手,哪怕一眼,你就知道,那不可能,绝不会是那双手,杀……人!”
阿执嘴唇微微翕动,从那座似乎永远对外闭合的堡垒里,吐出两行字,那么轻,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阵叹息,在空气里却是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呼吸,都压向地面,但每个人无疑都听到了那句话,清晰有力,不容怀疑。
“但她能招来祸害!”
“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
3、落雪
“落雪庄”在此地已有六年,取名“落雪”,和“雪”字其实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如此荒僻之地,黄沙戈壁林立,狼烟直布,匪帮出没,终年不见落雪,便是雨水,也是珍贵的。
那日,马车出了长安,一路颠簸,冰蝉哭干眼泪,换了笑脸,开始说笑,过了黄河,沿着丝路骆驼道,不知向西行了多久,来到此地,眼见草木零落,沙飞石走,有生迹处遍布紫色花秧,与长安光景,大不一样。停歇片刻,意欲继续西行,马却不肯走动,阿执解说,“已达陇西,再西行,越了地界,恐遇上匈奴,这匹马跟我多年,匈奴的气味,它自然熟悉,如今它不肯走,或有变故也未可知。”一想连日奔波,人马困顿,况且此地,已离长安甚远,左胸口隐隐疼处,遇上无垠高空,数不尽的沙丘时,已减轻不少,便决计暂留此地。只是,一留,六年便过去了。
往事,都成往事。
却是往事如烟空漠漠,觉来忽忆故相识。
不管一个人走多远,但凡有过伤心往事,逃到哪里,纵去了天涯海角,只要逃不过月亮,一切,都是枉费。
“落雪”二字,出自冰蝉之口。那年中秋满月,流光皎洁,三人皆无睡意,各怀心事,隔间响起阿执翻身窸窣声,冰蝉蹑手支起窗子,月光顿时刺醒我双眼。
“姐姐,快看!姐姐,快看!”被冰蝉推搡起身,指尖尽处,庄外月下银沙漫漫,似镀柔光,似染霜雪。冰蝉一时欢喜不自胜,呼出“落雪”二字。
“酒馆就叫落雪,如何?”
月光照在窗上,照在床头,照在冰蝉重回稚气的脸上,眉眼处,竟像是那日枯落的桃花。“落雪”确实妙极,我默然笑开。
第二年,惊蛰过后,刀客头回来落雪庄,不久便成常客,醉眼朦胧处,杯盘狼藉,他说喜欢这里有三个原因;酒好,女人好,没见过雪。
刀客与我并无多少话,只照例寒暄,点酒。
走过许多路,遇见许多人,终有一天,会明白,并非每个人都需走近,你知他有许多故事,但不再过问,那些惊心动魄,只在眼里,不在心里。而我与刀客,便属于这种相识。
但他却是极喜爱冰蝉的,尤爱冰蝉那曲《八声甘州》。
4、无名儿
刀客出事正是前天夜里,七月初三。拖着八分醉意,拾刀踉跄走出酒馆时,暗处蓦然传来黑马一声凄厉长啸,那叫喊很难形容,你只能凭着记忆搜寻片段,于是透过那声长啸,出现一个画面:战场上一匹被长矛刺伤腹部的战马,正倒下去,向同伴发出绝望的哀求,然而四寂无声,夕阳落在鲜血染红的青草地。
刀客一阵叱骂,黑马在原地盘旋,得得儿踩起尘土,“逑!”刀客吐出一口黏痰,翻身上马,冰蝉再起身看时,窗户纸里只隐约现出萤火的小点儿,马灯在远处摇晃,一颠一颠走远,那一人一马两个活物,已被夜色吞没,辨不清楚。夜途险阻,但刀客从不留宿。
马灯在窗户纸里,慢慢变成稀释的烛火,模糊成一片光影,一个长长的梦。
若是许多年前,那时刀客还不知家为何物。与马帮厮杀过后,躺在横陈的人尸马尸中间,眼皮一搭,就是一觉天亮。喝醉酒,从黑马背上摔下,瘫在细软的沙上,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刀客从沙里挣扎起来,已埋了半个身子,黑马就在五十步内静立,等候主人。
家,是什么感觉?刀客的印象还只停留在娘胎里,被一片湖水包围。那屿小小的湖中,无舟无楫,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在其中任意漂流,愿是什么,就当做什么吧!一根水草?一只游鱼?他只知道安全而柔软的什么东西,将他包围,溺在里面。后来这种感觉,他只在两样东西里触到,酒和女人胯下。
而当他来到这个世上,随着一声惊啼,他实际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知觉,知觉的记忆只在那屿湖水。那时他还不叫刀客,他是一个无名的浪儿。
他吃百家饭长大,成日混在镇上的“童子帮”里,裤子不几日就磨出破洞,裆上吊着花花绿绿的烂布条儿,有时候那玩意儿的三分之一就落在了外面,像小鸟伸出半个小脑袋。镇街口有一棵碗口粗的老树,秃着枝干,一只乌鸦缩起颈子,闭目假寐。一同厮混的童子中,一个叫“癞三儿”的便走过来,趁他不注意,一把撩起那烂布条儿,扯出更大的口子,一边口里招呼老鸦“老鸦,老鸦,这儿来,吃!吃!脆生生哩!”。无名儿反应过来时,“癞三儿”已经憋着坏笑,一溜烟拔腿躲到巷子里去了,无名儿升起一股怒气,大骂“荒泡子,给我站住!”,一面追着“癞三儿”,不知何时,那只假寐的乌鸦,竟也扑腾起翅膀,在身后追着无名儿,逑!它真以为那玩意儿是它的吃食!
追累了,两个人蹴在巷子死道墙根下,大口喘着粗气,碧蓝的天空挨着土墙灰瓦展开,空气里浮着沙土的埃,干燥异常。
“你干嘛老欺我!”无名儿脸上恨恨的模样,
“你以为你吃细柳镇的饭,就是细柳镇的人?!”
“我从小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怎么就不是细柳镇的人?”
“就你这窝囊劲儿!”癞三儿哼出一鼻孔热气,“也配是我们细柳镇的种!”
“知道我们镇为啥叫细柳镇不?”无名儿摇摇头,癞三儿一阵神气,声音提高到两倍。
“那可是依着周将军的营起的名儿!啥,周将军是谁不知道?!”
“癞三儿”这时站起来,拽着无名儿的臂爬上墙头,双手勾住伏在上面,指着城墙外广袤起伏的山丘,“看,就在那儿,一直向东,有多远?就在日头升起的地方吧!那就是从前周将军驻扎的营地,再往东,就是长安了。”
无名儿痴痴瞪了一眼“癞三儿”,镇定重复道”我吃细柳镇的饭长大,就是细柳镇的人!”他睁大眼睛往东看,没看到周将军的营地,却见天色愈暗的山头,腾起一大片黄尘。
“癞子,你瞧,那是什么?”
无名儿转身看“癞三儿”时,他已经僵成一根枯死的树枝,挂在墙上,动弹不得,脸上的肌肉结成一杆秤砣,青黑青黑。无名儿还摸不着头脑,一向神气的“癞三儿”咋成这幅怂样?他裤裆下湿了大片,那股子尿水顺着围墙漫到墙角,青灰的城墙铁着脸加重颜色。
“癞子,你,你……尿……了……”无名儿一脸茫然地瞅在“癞三儿”喉结上突起的硬块。
“尿你娘个逑!跑!快跑!窝囊废,快跑!”
“咋,咋了?”听如此说,无名儿也不禁紧张起来,心扑通赶着步子跳。
“匪……匪帮,匪帮来了,窝囊废,快……快跑!”
无名儿再望一眼,那阵烟尘越来越近,像一堵坍塌的围墙向这边压过来,黄尘沸腾,在那黄尘中央,一队人马来势汹汹。
那次匪帮洗劫细柳镇,不过是史上多次来犯中的一次,然在无名儿,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流血场面。无名儿和“癞三儿”藏在一棵密树上,亲眼看见土匪们将几个出头的壮士押到城墙上,砍下头悬在门楼上,有的土匪进了院子,再出来时身后青烟直冒,火光冲天。黄昏才驮着几大箱财物,捆着十几个女人离开细柳镇。走在最前的土匪,回头对随从长笑,
“细柳镇,能敌过我的人,还没出世!”那声长笑久久回荡在暮色里,无名儿望得出神。
那次洗劫之后,无名儿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突然明白了“癞三儿”的一些话,“说起来,匪帮是你的仇人!”
刀客的爹娘从凉州来,西行经商,路过细柳镇十里外,被匪帮劫了,随从上下连着他爹娘十几人,只有一个仆人抱着襁褓里的无名儿逃出来,仆人逃到细柳镇时,也失血过多死了,只剩下无名儿一个活口,是整个细柳镇养活了他。
从此无名儿决心当刀客,那一年,他才八岁。
5、家
刀客归家,所谓家,不过是简陋的草庐,但自从三年前,有了她的出现,刀客愈来愈那感受到家的感觉,那浸在湖水里的安全感。
他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唤了一声金铃儿,无人回应。
他走动一步,脚下什么东西“咣啷”一响,立定下来,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音。他走近点亮油灯,灯台举在手里,四下并无不妥,他捡起暗中踢翻的打酒罐子,顺着灌口,淌下几滴酒,刀客舔了扣在桌上,这才看到桌上赫然写的红字:“三十里外,青沙堡下,日出之前,一命相换!”血迹未干。
金铃儿,等我!
刀客急急策马,飞驰在夜色中,月亮被几团黑云紧簇,三两颗星子暗淡,寥寥悬着。刀客翻过一个山头,眼前又是一座座土山包,红柳疏落其间。
出了细柳镇,一路疾驰,草木渐稀,最后一只逐他的乌鸦,也扑棱棱停在棵枯死的柳树上,再往前,尽是黄沙地了。空气干裂,没有一丝夜风,但他此刻却极清醒,那三坛“此身非”的酒劲全消。他骑马经过地上一丛低矮的沙棘时,那沙棘仿佛半蹲的乞丐,摊开双手,欲拦住从旁经过的一切活物。就像汪洋里的一双手在摇摆,任何漂过的横木,都要紧紧抓住。这些将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刀客向来漠然走过,不留一丝希望。
希望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能叫人产生妄想,何况遇到一个随便抓住什么就不放的人。
刀客时常默想,他能活到现在,全凭刀快。出刀快,落刀快,收刀快,而他刀快的原因只有一个,无所顾忌。他痛痛快快杀一回匪帮,回来痛快喝一回,去窑子里寻个女人快活一晚,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他痛痛快快地杀人,收钱,刀尖上抹了血,落在地上,却从没落进他心里,所以他睡觉踏踏实实,不被噩梦困扰。他浑浑噩噩却又十分精明地活着,如同前面所说,他是一个失去大部分知觉的人,这样的人,最适合当刀客,因为那剩下的小部分知觉,全集中在了刀上。
一个人能把全部的知觉都集中在一样东西上,那他就能在世上好好活着。他会成为头人!
他从沙棘丛一闪而过,没有停留。那沙棘上的一双双小手,徒劳地摊开,无人施舍。刀客一甩鞭子,加快速度。
金铃儿,等我!
那双小手在他脑子里招摇,那双指甲里塞满黒垢的小手向他摊开,她想要什么?为什么这样执拗地跟着他,怎么哪儿都躲不开?那黑乎乎的小手,它想要什么?金铃儿就是这样伸着一双小手,伸过来,紧紧攫住了他。
她要什么?
她要活!命!她要从他这里活下来!别人向他要饭,而她,向他要命!那双小黑手现在已经指如剥葱了,而在当时是么狼狈?!
半道上劫杀几个土匪回来,他筋疲力尽松松垮垮地被黑马拖回,街上阳光正好,蝉声聒噪,街道两边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小乞丐,盘踞在角落,他们一律在阳光下摊开黑乎乎的小手,向路人乞讨。那一个个小东西,是多么无情,他们永远用弯成一条线的的眼睛和嘴角向人谄媚,可别期望他们对一个人用心!讨不到钱,他们又会向下一个人摊开小手,还是那样地笑。
但她是个例外,大概这世上,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不能舍弃,都源于这两个字,例外。
6、例外
那个女孩儿从细柳镇城墙边上,就一直跟着他。绕过东西两条巷子,此时到了中心街道,他下马进了茶铺,她就蹴在茶铺外边儿檐下阴凉处,几道汗渍,在晒红的脸上,裂开了花。他欲上马,她就弓着身子跪在黑马侧身地面,她一声不响,把自己蜷成了踏脚石。刀客一脚闪开她瘦小的身子,翻身上马,而她还跪在原地,低头瑟瑟发抖。
刀客骑马,端端向前,她就在后面跟着,那双黑黑的小手,藏在破衣口袋里。夕日欲尽,刀客勒住了马。回头目光逼住了她的脚步。
为什么跟着我?
金铃儿额前一排刘海儿,汗湿了黏成一小股一小股,垂在眉眼之上,她下意识将脚的大拇指向后缩了缩,缩回鞋面子的破洞里,拾起眼时,刀客那张红黑短髯的脸上,暗藏不悦。她的眼睛遇上刀客目光时,简直就是野兔遇上老鹰,只短短一瞥,就飞快闪开。那一眼太快,她低下头时,脑子里才反应出刀客的模样来。那双睁大堪比鸽子蛋的眼睛下,一条条裂纹横卧在眼脸上,鸽子蛋就被这样一根根纵横交错的干草梗,围成小窝,两束冷光正从窝里射过来,无声威严。
我没有亲人,他们被匪帮杀了。但我要活!活下来,像你一样!
我帮不了你。
可你是刀客,你能帮我报仇!
你拿什么交换?我有我的规矩!
我愿用自己换。我,也只剩,自己了。
刀客皱着眉头,并不言传,只上下打量这个女孩儿。那两个鸽子蛋在眼眶里,压成了椭圆,快要破裂。乌中泛红的嘴唇,不自觉抿了一下。
可我什么也不需要。
金铃儿鼓起勇气,将刀客从头看到脚,认真记下,不漏一处,最后停在了刀客腰间挂的酒壶上,那酒壶斜着身子,轻飘飘悬着。
眼下,你就需要一样东西!
刀客,与那女孩儿对视片刻,他骑在马上,而她立在地上,身体微曲,显然异常疲累。他的视线越过她瘦小的身体,背后半个红日西沉,女孩儿的影子拖到黑马前方,而他和黑马的影子化作一处,拖向更远的地方。这两个影子,刚刚还在一前一后追赶,但总保持在一两米的距离。
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儿,他就留意到她眼睛的颜色,浊黄而纯粹,是大漠的颜色,似乎很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也想不起。
他正走神,那女孩儿突然转身向相反方向跑去,两道影子,顿时拉远,刀客哼出一声轻笑,摸摸黑马头顶的一撮鬃毛,“老伙计,还有谁像你一样傻?跟我六年了吧”,说罢两腿往黑马肚子上猛一蹬,黑马立即从倦怠里惊醒,慢悠悠继续向前走。
没有人像黑马一样忠心,誓死不离,没有人!
刀客再看到那个女孩儿时,四刻钟过去了。
那个女孩儿挡在马头前时,他闪过一丝惊讶,然脸上依然不露声色。她蹲在地上喘了半天,才缓慢站起,从身后拿出一坛酒,那双小黑手递在半空,脸上忽的绽出一朵曼陀罗,红成了紫。
“渴了吧?给你解渴的。”刀客看着从地上瘫坐而起,汗成雨人儿的金铃儿,不觉心中一动,他接过酒,一仰而尽,冰凉顺着舌尖,灌进喉咙,流淌在左胸口那大片热腾腾的田地。
他继续赶马,用眼神长长看了她一眼。
怎么?还不走,愣着干嘛?
身后金铃儿像个雀儿一般,欢快挪动了步子,那步子在笑,咯咯地笑,笑得黑马也烦躁不堪,一路拉下几大坨“黑元宝”。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古道拉长又重合,拉成一条细长的柳叶儿,消散在夜色中。
7、青沙堡
三年,金铃儿在刀客身边已有三年,她不再是开始那个拘谨笨张的小女孩儿了。她的聪明在很多地方显现出来,比如她能将酒坛子放在烈日下,倒出来的酒却冰凉可口,比如她能将刀客的衣服缝得又薄又保暖。刀客从来不过问她那些小把戏,只是一伸手,刀就在最顺手的地方拔起,一抬脚,靴子就不偏不倚套在了脚上,他的身体还是自己的,只是似乎多了一个人使唤,他给乡邻分发从匪帮那儿截获的财物,手却不由自主留一支钗揣在怀里,带给那个脸上时时开曼陀罗花的女孩儿,她这只不消停的雀儿,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咯咯笑个不停,甚至在埋伏匪帮时,她也难管住嘴。
有时候他不禁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像湖水一样带他来到世上的女人,也是像这样笑个不停,说个不停吗?
但是金铃儿与那些在他胯下扭成水蛇的女人不同,她们掏空了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使他痛快又无比疲惫,那些女人一敞开衣襟,他是奔着那两个圆馒头去的,但馒头只能解饿,却不是刀客的命根子。
酒和刀才是。
那个一会儿摇着小黑手的小女孩儿,一会儿又变成他想象中的那片湖水,她对他来说,是除开女人之外的一切意义,她如此贴合他身体的心意,是刀带,是拔得顺手的刀,是另一匹黑马。
刀客赶至青沙堡下,已经三更,黑云聚得更紧,月光丝毫不得挣脱,眼前黑如鬼城。他凭着记忆,多年前被剜掉的记忆,一瞬间又回到脑海中,是的,这个地方他曾来过。
他正四下寻进堡的小道,突然前方一支火把亮起,就在同一刹那,左边,右边,前后,那支火把的四周亮起一根根火把,火光彻底照亮了黑夜,他看清了,四五十人马严阵以待,顶头一匹剽悍的褐中带黑的马,载着匪帮头儿,一个黑胡子男人。那男人骑在马背,身子却斜得厉害,重心全压在了左边。仔细看时,刀客一惊,背后起了凉意,是他!黑胡子男人身后精瘦的矮个儿的土匪,正向刀客射来凶光。而他身前驮着什么活物,正在挣扎,刀客定睛看时,那分明是被反绑的金铃儿!刀客大喊一声金铃儿,那边嚅嚅闷声回应,音量却是极小的。
狗日的!竟然塞了她的嘴。
金铃儿,等我!
8、如梦
刀客睁开眼睛时,才意识到自己昏厥了,时间过了多久,他没有概念。只感觉到自己在一片湖水里漂流,水流溺过嘴唇,眼睛,耳边,他的四肢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动弹不得,是水草吧?水面上流过一张脸,没有表情,头发稍浸在水里,拂过他脸上,他拨开那缕头发,才看清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她是谁?熟悉,又好像完全陌生。他想再向上,浮出水面。那缠着他的水草丛生的幽暗处,却传来闷闷的回声,“我们走,他活不了了,给他留点儿尊严!”他正犹豫是寻着声音向深水去,还是挣扎向上,突然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脸上,冰凉凉,又像叹息声一般沉重。那冰凉凉的东西,划过脸颊,流进嘴唇。
黑暗中有人的声音,谁在那儿哭?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在耳边回响,不,是有人在唱歌?拉长的调子,起起伏伏,他想起在襁褓里听到的那阵哼唱,“天黑黑,风在吹,外面的郎呀,快归家。天黑黑,风在吹,外面的郎呀……”那歌声呜咽,以至于他分不清是唱歌,还是在哭。那阵冰凉凉的感觉,滑进左胸口那大片田地,热腾腾的火熄灭了,刀客睁开了眼睛。
身边跪着一个女孩,她是谁?哦,她是金铃儿,她哭起来的样子跟平常不大一样,她哭起来,那株紫红的曼陀罗,冷的发白。
“他们…放了你,我,就放心了。”刚说出这句话,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句多余的话,那么多余,多余到完全是另一个故事的台词。他脑子里什么东西被剜掉了,但那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一切便恢复了原样,退回到脑袋里。
他想起了一切,只是太迟了。
金铃儿凑着他,身后靠着整个天幕,夜色正在消散,浅白蛋青色的黎明,在背后展开。沙丘尽头的地平线上,托着一抹微红,天就要亮起来。
“是我害了你,”金铃儿一双手捂在眼上,低头啜泣,却把整个身子向刀客挪近。
“不,是……我的……刀,慢……了!”刀客唇色泛白,一双鸽子蛋眼无神地向着苍穹,声音虚弱无力,一离开嘴唇,立马消散在破晓长天的清凉里。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害了你!”
“可我的刀,还是慢了,刀客的命,不是……人夺,是……刀……夺……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一开始我是怀着别的什么目的接近你,可是后来,后来……”金铃儿已经泣不成声,话噎着,出不来,只将头一把埋在刀客胸口,那件薄薄的短衣上,血渍和汗味儿混在一起。
“我知道,你……不必说了,你……现在……在这儿,我……什么都……明……白的,”
“为什么,为什么人的心会这样容易变?为什么那样地恨,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感情。爱不能长久,为什么,为什么恨也那样不长久?我不明白,我,我不明白我自己?”
为什么呢?刀客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刀慢了,刀从来只寻最忠心于自己的人,刀也会嫉妒,或者说刀比人对专一的要求更高,世上刀法最好的人,是因为他对刀的专一,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人事。很多刀客,骗了自己的刀,于是刀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了拿刀的人,而欺骗刀,付出的代价,往往超过欺骗一个女人的代价。刀客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他只记得那四五十人,举着火把冲过来,每一根火把上还举着一个东西:愤怒!
他真的变成了困兽,可是就在不远处,有他的金铃儿,他的曼陀罗花,他必须为她而战!即便,毫无胜算。
他瞪着一双鸽子蛋大眼,威慑的气息,使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然而终于有一个人冲过来,那个生猛的后生,那小子唇须还是青色,他挥着大刀乱撞过来,被刀客一脚踢翻在地,捂着胸口吱呀乱叫。然而他是那个闸,闸一旦开了豁口,洪水便会决堤,其他人很快涌上来,刀客右腿被猛刺一刀,血顿时哗哗涌出来,湿了马裤。他顾不得伤口,继续挥刀向前,杀开血路。前面是他的金铃儿,曼陀罗花儿!
被他砍伤的土匪一个个挣扎起来,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刀慢了!从前一刀下去,对方几乎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然而,此刻!
忽的,什么东西从背后劈开,他听到短衣,甚至皮肉裂开的声音。“狗…日…日……!”有人从背后砍了他一刀,那句话还没骂完,他整个人就先倒下去了。他挣扎了一下,前面,是他的曼陀罗花……但全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干,他滚了一下,痛苦地干嚎一声,脸朝下瘫在了沙上。
身旁,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那些大刀不再向他身体胡乱劈过来。
一个男人站到了他头顶前面,那个黑胡子男人!支着拐杖就站在他面前,顺着黑胡子右腿面望过去,他看到了空荡荡的左边,风从左边穿过来,带着沙土,扑打在他脸上。
“是我!还认得我吗?好好看我!”那个黑胡子男人俯下身来,用一双愤怒平息的眼,盯紧他,这一瞬间,刀客明白了两件事。
那个男人的左腿是他砍掉的,八年前。
那个男人也有一双奇特的眼睛,那双眼睛浊黄中泛着澄澈,苍老得那么纯粹,是大漠的颜色,不!是掀起风暴的大漠的颜色!他看着黑胡子男人的眼睛,又从左腿空荡处看过去,看到了远处横捆在马上的金铃儿。顿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半分钟之内,他否定了这个念头,直觉却又再次证实。他无法辩驳,事实摆在眼前。他身子不由地抽搐了一下,对着夜色一声凄厉惨叫。
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应该想到这样一个致命的存在,然而他忘了,那时候他大部分知觉都用在了刀上。
他的曼陀罗花儿,那么例外,然而此时他仰起脸,对着那双浊黄老眼。那朵娇弱的花儿,竟是从这老东西身上长出来的!狗日的东西!
金铃儿,匪帮的曼陀罗花儿!
他砍了她爹的腿,她是来寻仇的!但她又如此聪明,她知道唯一能杀死刀客的,只有刀!而她慢慢让那把刀生了绣,变迟变钝。
他不禁苦笑一声,身下大片殷红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开,疼痛使他失去知觉,昏厥过去。
9、长安
红日跃起,碧蓝无垠的高空下,一大朵妖艳的红色花朵,盛开在沙丘上,随着日光变强,那朵花的颜色却渐渐褪去。黄沙吸去了刀客流干的血,那把随身的刀埋在沙里,渐失踪迹。
在这边塞黄沙之地,只要风还在吹,仇杀就不会停止。
金铃儿骑着黑马,再从落雪庄经过,我问她去哪儿?她淡淡一笑,指向东边——长安。细柳营的东边儿,长安。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走走,总要停下来的。
这句话听来有些熟悉,我哑然一笑,曾经,我不是也这么说过?
恨一个人,恨不长的,恨着恨着,就不恨了,要么就恨到了相反的方向。
金铃儿远去的背影,在天际与山丘之间,变成小点儿。我还呆望着东边。
长安,离开了这么久。现在出发,回去该赶上下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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