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作者: 米苏闻 | 来源:发表于2023-05-14 15:14 被阅读0次

    (一)深深的思念

    大二那年的寒假,距离过年还有四五天的时间,父母忙着杀鸡宰鸭,准备过年的东西。哥哥嫂子新婚,还处于甜蜜期,整天形影不离,走到哪里都手牵着手,孟黎觉得自己在家中有点多余,整日躲在二楼房间里看书。那日,看了两三个钟头的书,孟黎揉揉发酸发涩的眼睛,随手拉开了床头的大抽屉。

    里面都是她从前视为珍宝的物品,但隔着数十年的光阴,那些东西似乎不那么重要了。这两年,她很少打开它。过生日时同学送的唯美相框,淡淡的绿色,做成苹果的形状,脸颊圆嘟嘟的孟黎,在照片上微微地笑着,照例没有露出牙齿。

    一个身穿白纱裙,正在展示曼妙舞姿的少女,永恒地立于透明的正方体水晶中,这是谁送的呢?孟黎摇摇头,想不起来了。一本郭敬明的作品集,有砖头那么厚,当然是盗版的,扉页上写着当初让她刻骨铭心的几句话,曾经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那个名字,现在他主人的面孔,在孟黎脑中,也模糊得如同梦中的影子。

    一摞信,那是高中时期,小学初中的几个好友写来的,大家去了不同的学校,却还彼此惦记着。孟黎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新,当初写信时的倾诉的愉快,收信时的满怀期待,似乎还历历在目。信下面是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明信片,这样“藏品”是最多的,小孩子们,都没有多少零花钱,最便宜的印着当红演员照片的明信片,就成了送礼首选。今天你送我,明天我送你,平时送,生日送,要放假了送,更别提即将分别的毕业前夕了。记得六年级时班上有位女同学,父亲意外去世,家境非常艰难,母亲平时一块钱的零花钱都舍不得给她。毕业前她硬是靠着自己捡废品卖的钱,给关系好的同学都送了一张明信片,孟黎也收到了。

    此刻孟黎突然很想看看那些充满稚气的文字,每张明信片的反面都写着赠语,最常见的是“祝你笑口常开,越长越美”,更“高级”些的写着改编过的诗“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的友谊永保留”“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你我友情厚”……还挺富才华的嘛,孟黎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一张,两张,三张……写有她名字的明信片竟有20张!这么多,只要她买一套明信片,第一张必定是送孟黎的,然后才是其他同学。茉莉,茉莉,你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孟黎走到阳台,朝不远处茉莉家所在的村子望去,两个村只相隔一座山而已,如此近的距离,两人却失去了联系,有多少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两年,八年了!八年,96个月,将近3000天,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硬生生的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无数次,茉莉来过她梦中,无数次,看到与茉莉身材相像的背影,她会盯着一直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茉莉,我想你!你是否,也会一样,想我?

    孟黎很想知道答案。去她家找她?不行。她心中一动,拿出手机,昔日她们共同的朋友,应该会有茉莉的号码。

    信息才编辑了一半,母亲突然出现在阳台,孟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藏到了身后。

    “妈!你干嘛?”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母亲手里提着两大块腊肉,径直往挂腊肉的储藏室走去。母亲把腊肉挂好后走出来,见孟黎直直地盯着她,一边撩了一下额前的乱发,一边嘀咕:“你这孩子,整天躲在楼上,可别学傻了!”

    孟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母亲额前那个浅浅的伤疤,像一道强光一样,灼伤了她的眼,那一段灰暗的记忆似乎想要跑出来。她泄气似的把手机丢回床上,跟在母亲身后下楼了。

    (二)“重逢”的喜悦

    想要跟茉莉联系的愿望,像风中摇曳的蜡烛的小火苗,挣扎着闪了几下,就熄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孟黎无奈地想。当年那件事,破坏力还不够大吗?对母亲的伤害还不够大吗?母亲的伤疤还在,你就忘啦?可,那件事,是我和茉莉的错吗?不是,当然不是。母亲是无辜的,茉莉爸爸是无辜的,两个家庭都是受害者。该诅咒的,是那些乱嚼舌根无事生非的人,可是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依然生活地好好的。

    除夕夜的晚上,仿佛上天相助似的,也可能是孟黎许下的愿望被哪位乐于助人的“神”看到了——这位大神是他们小学的班长,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在QQ上组建了一个同学群,孟黎被拉进群后,看到了好多躲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她的目光在群里名单上急速地搜寻,很快,“茉莉”跃入眼帘,谢天谢地,她真的在。孟黎顾不上与其他同学打招呼,立即点击“添加好友”,几秒钟后,茉莉就到了她的好友通讯录上,仿佛她也在急切地寻找孟黎。

    我们在这里聊天,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吧?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任何谣言,这里绝对秘密而安全。

    ——你好吗?两人几乎同时打出这三个字。握着手机的孟黎笑了,仿佛看到屏幕那头的茉莉也咧开了嘴。还是那么默契。孟黎静默了几秒,她想先听听茉莉说什么。

    茉莉还是急性子,很快打出几行字——

    从放寒假回到家,我就想来找你,但是……

    幸运的是,前天在街上偶然碰到班长,我问他是否有你的联系方式,他也没有。

    后来我灵机一动,五十多个同学中,总有一个或几个还跟你保持着联络吧,于是怂恿班长建同学群,他用了两天时间,号召同学们把有联系的老同学都拉进群……

    我这是广撒网,这不,终于“网”到你了!

    原来是这样!孟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忍不住发过去一串笑脸和大拇指,这个茉莉呀,话还是那么多,跟从前一样。两人形影不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茉莉张着小嘴“叭叭叭”个不停,孟黎则是她的热心听众。

    我们……要见面吗?孟黎犹疑着问。

    茉莉:你妈妈,她还好吧?

    孟黎:挺好的……所以我们还是,就这样聊聊?

    往事涌上心头,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几分钟。还是茉莉先打破僵局,她总比孟黎活跃。孟黎性格偏沉闷,但她喜欢朋友的活跃。

    茉莉:当年那件事,你搞清楚了吗,造谣的人究竟是谁?

    孟黎:八九不离十,就是我家隔壁的姚婶。没法去对质,但我认定是她。

    茉莉:我相信你的判断。以前就听说过她特别爱说别人家的闲话。

    孟黎:不只如此,那件事之前,她处处针对我妈,但之后,她的态度变了,对我们家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

    茉莉:应该是做贼心虚了。破坏别人家庭,还差点害得你妈……

    孟黎:你确定我们要在除夕夜聊那件事吗?

    茉莉:还是不了,我们放烟花吧!我要放一个最漂亮的,让你看见!

    孟黎赶紧跑到阳台,朝山那边茉莉家的方向望去,很快,夜空里,一朵大大的蓝色花朵炸开了,伴随着“砰砰”声,紫色的、红色的、金色的大花,接二连三,迫不及待地地绽放,落下。绽放的,绚烂在眼里;落下的,落进心中,一片温暖,那是尘封已久的友谊之花,它又活过来了,或许,它从前根本没有枯萎过。

    哥哥搬着几箱烟花走到阳台,孟黎雀跃着催促他:“快!我要放最大的这个!”哥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嘴里嘀咕着,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孟黎已经从他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过年了当然要开开心心的呀!”

    (三)重重的迷雾

    噩梦发生在孟黎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一天中午,在外打工的父亲突然回来了。母亲虽然惊愕,却还是笑脸相迎,赶紧去厨房张罗饭菜。孟黎像以往一样,坐在书桌前看书,小升初的这个暑假,没有暑假作业,有充足的时间看书,偶尔,她也写写日记。

    父亲进来时,孟黎抬起头喊他:“爸,你回来了!”父亲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个洗到辨认不出颜色的背包,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重重地坐到一把椅子上,一定是累了,这大热天的,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就在孟黎这样想着时,坐了不到一分钟的父亲,快速起身往厨房走去。

    母亲跟孟黎想的一样,她高声说:“饿了吧?你先坐着休息一下,饭马上就好。厨房太热,你别进来了。”

    父亲又转身走回来,看着孟黎,张了几下嘴,还是没说出话来。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重重地坐到椅子上,那把十几年前打造的椅子,据说是父母结婚时的“家当”——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很快,听到母亲喊“吃饭了”,孟黎赶紧去帮忙端菜,盛饭,哥哥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母亲在门口喊了几声。哥哥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看到父亲,他愣了一下,估计怕被父亲责骂,他急忙去把脸洗干净。幸运的是父亲并没有骂他,他开心地冲孟黎做个鬼脸。

    一家人开始吃午饭。母亲殷勤地把菜往父亲碗里夹,父亲淡淡地说:“我自己来。”母亲笑着说:“天热了胃口不好吧,等下吃完饭我去村头买个西瓜。”父亲没有接话,觉察到气氛不对的孟黎侧目朝哥哥看去,他正埋头扒饭呢。他很快吃完,又一溜烟跑了,在严厉的父亲面前,他一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饭后,孟黎主动要求洗碗,父母去二楼午休。父亲过完年就出门,中间就清明节回来过两天。几个月没见面了,夫妻之间应该有些话要说,也有些事要“办”吧……想到这里,孟黎脸红了。她的这些知识来自于看过的小说,那些隐秘的情节让她心跳加快,浑身发热。

    如果说小说里的描写算“理论”的话,生活中亲耳听到的,应该称得上是“实践”吧!记忆中有一次,孟黎那年好像是10岁,父母白天不知道为何争吵了一番,晚上睡觉时,母亲喊孟黎过来跟她一起睡,父亲则知趣地睡到楼上去了。

    半夜孟黎突然醒来,老式木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把她吵醒了。她心里害怕,想喊妈妈,睁眼一看,一个黑影压在妈妈身上。她吓得不敢出声,一动不动地躺着。许久才听到母亲小声说:“轻点。”那个黑影也低声回答了句什么,是父亲的声音。孟黎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看到父母和好如初,又有说有笑起来。她似懂非懂地意识到,晚上那件事,是好事,可以维持家庭的和睦。

    洗完碗,孟黎又回到书桌边,继续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楼上,父母似乎还没睡,低低的说话声不时传来,但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没多久,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母亲冲下了楼,并迅速冲进了卧室。孟黎只看到她的身影一闪而过。父亲随后也跟了进去,母亲愤怒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相信,我能怎么办?”父亲压低声音说:“你别这么大声!”随后喊女儿:“小黎,你先去楼上看书吧!”

    孟黎心中一沉,纳闷地起身,一回来就吵架,太奇怪了吧?上楼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楼梯拐弯处有一扇窗户,她停在那里,朝外面望去。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那些树枝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阵阵蝉鸣声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这么热,它们怎么还有力气叫呢!不知道茉莉现在在干嘛?好想去找她玩啊!

    (四)激烈的争吵

    “茉莉跟小黎玩的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小黎不也经常去茉莉家吃饭吗?”母亲的声音传来。

    “这是两回事!茉莉来吃饭可以,她爸爸来算怎么回事?”

    孟黎呆住了,怎么扯到茉莉和她爸爸了?难道父母今天吵架跟他们有关?想到这里,孟黎脱下凉鞋,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知道偷听不好,但既然父母争吵的原因,可能跟她最好的朋友茉莉有关,她就不得不听了。

    母亲:我说了是碰巧,到了饭点,茉莉爸爸恰巧开着车来收芝麻。收完我随口客气了一句,留他吃饭。

    父亲:我怎么听说不只一次?难道每次都是碰巧?他怎么不到别人家里吃?

    母亲:到底是谁在你面前传瞎话啊,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咒他不得好死!

    父亲:你别管是谁说的,总归你先做出丑事来,别人才有的说。

    母亲:究竟是谁?你把他找来,我倒要当面问问他,我做了什么丑事?

    父亲: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母亲先是据理力争,而后流着泪恳求父亲:“我跟你一起过了十多年,老大都15岁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别人说一句话你就相信了,我说了几百遍你怎么就是不肯相信呢……”她泣不成声,用手捂住脸,肩膀微微地抖动着。

    躲在自己房间门缝处偷听的孟黎早已无声地哭了许久,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已顾不得去擦,此刻她只想跑出去抱住妈妈,给妈妈擦眼泪。

    父亲却还是铁青着脸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半响,他似乎有些厌恶地一挥手:“我回来之前就想买一把刀,亲手杀了你,就不用这么不清不楚地丢人现眼!”父亲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这几句话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孟黎害怕地发抖,怎么办?怎么办?爸爸妈妈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变得这样陌生呢?巨大的绝望像洪水一样涌来,几乎要把小小的孟黎淹没、冲走……

    (五)可怕的噩梦

    母亲不再说话了,只见她忽然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往楼梯间。

    孟黎的心绷紧了,从门缝里是看不到楼梯间的,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她悄悄迈出了房门。

    父亲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孟黎出来了,他大叫一声“不好!”,紧接着用力去推楼梯间的门。

    楼梯间放的都是些杂物,这扇门平时都是开着的,门上没有锁,门后面也没有插销,但父亲却推不开门。

    显然,母亲在里面用身体充当了门锁,她紧紧地抵住门,发出像野兽一样低低的吼声,孟黎起初没有听清楚她说的内容。

    “让我去死!冤枉死人了啊……让我死给你们这些乱嚼舌根的人看……”

    “妈!妈妈……”听清楚妈妈吼的内容后,孟黎也开始哭喊起来,她跑过去跟爸爸一起推门。

    几秒钟的时间,却好像几年那么漫长。“扑通”一声响,门被推开了,母亲体力不支,被父女俩推得倒在了楼梯上,她右手还紧紧地抓着一个瓶子——敌敌畏。

    父亲劈手夺过药瓶,好在进来得及时,瓶盖没来得及被扭开。孟黎赶紧去搀扶母亲,一边拉母亲的手臂,一边哭着喊着“妈!你要干什么啊!”拉了几次母亲都没有起身,她的力气已经耗尽了。额头也被楼梯磕破了,鲜红的血慢慢流了出来。

    父亲手慢脚乱地把楼梯间其他的农药瓶子装到一个筐里,拿到外面院子里去了。他返回来时,孟黎依然没能扶起母亲来,他只好自己动手,用他那强有力的臂膀,半抱着把母亲弄到了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来。

    孟黎跑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毛巾,帮母亲擦脸,那张脸上,血迹、泪痕加汗水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呆滞空洞的目光,让孟黎害怕得又呜咽起来。她今天的眼泪,根本没有干过。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间门口,孟黎回头狠狠地瞪着他。

    “小黎,好好照顾你妈,守在这一步也不要离开,听到了吗?”父亲艰难地开了口。

    孟黎没有回答他,她在心里恨恨地说:“要不是你莫名其妙跑回来跟妈妈吵架,妈妈也不会变成这样!”

    父亲转身走了,脚步声很快远去,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眼看妈妈似乎平静下来,也不再流泪了。孟黎快速起身去倒来一杯水,送到妈妈嘴边,轻声说:“妈,你喝点水吧!妈妈欠起身子喝了两口,又躺下了,这次她闭上了眼睛,她累了。

    孟黎又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听着妈妈均匀的呼吸声,她惊慌失措的一颗心,总算安定2了下来。

    妈妈究竟为什么要喝农药?是谁冤枉了她?她为何要用如此惨烈决绝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孟黎脑子里全是问号,12岁的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件事的前因,只知道后果非常严重,严重到超过她遇见的所有事情。

    (六)真挚的友谊

    暑假里茉莉确实来过家里两三次,孟黎也去她家里玩过几次,这对两个好朋友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不仅是双方父母,甚至连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两个小姑娘从小就要好。两家离得不远,大约5分钟就能走到。她们的友谊,始于学前班。由于两人名字的读音相似,特别是用方言来读,简直难以区分,再加上两人形影不离,被老师戏称为“双胞胎”。

    孟黎沉默内敛,胆小敏感,入学时又年龄偏小,才上半天学就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破旧粗糙的两人座课桌,老师偏偏安排三个女孩一起坐。偏偏那两个女孩同村,她们俩有说有笑,互相分享铅笔橡皮。孟黎只要一看她们,就被回赠一阵白眼。她只好瑟缩在角落,尽量让自己离她们远一点。

    下课了,同学们两个一伙,三个一群,蹦跳玩耍,开心地大笑,孟黎只有羡慕地看着的份。上三年级的哥哥怕妹妹渴,送来了他从家里带的水。是用玻璃瓶装的凉白开,孟黎喝了几口,把瓶子放在课桌上。因力气太小,她没有把瓶子扭紧。

    不一会儿,旁边的女孩用胳膊肘一碰,瓶子便倒了,流出的水打湿了两人的课本。那女孩跳起来,一边甩着课本上的水,一边指着孟黎骂她是“倒霉鬼"。

    孟黎顿时吓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连为自己辩解一句的勇气都没有。一只柔软的小手从背后拍了拍孟黎,递过来一方手帕,孟黎顾不上擦眼泪,先把课本上的水擦掉。全班五十多双眼睛都盯着她,老师走了进来,问是怎么回事。她仍然哭泣着,坐在她后面的茉莉站起身,大声地向老师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老师说了些什么,孟黎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茉莉从那时就成了她的同桌兼”保护神“。在茉莉的带领下,她渐渐适应了学校生活,融入到同学中,甚至喜欢上了上学,成绩也一天天好起来,一年级时就当上了学习委员。被同学欺负,茉莉会挺身而出,就像第一次那样,有理有节,跟人据理力争。孟黎跳皮筋技术很差,茉莉永远是第一,但她只选孟黎做搭档。

    两个小姑娘,下课一起手拉手上厕所,放学一起回家,上学时,孟黎先走到茉莉家旁边的路上,喊上两声,就会看到茉莉笑着跑出来。周末节假日不上学,她们就会去对方家里玩。

    假如学校里没有茉莉,她的校园生活会是怎样黯淡无光,孟黎简直不敢想象。

    (七)雨夜的葬礼

    喝农药是会死的,像同村小米的妈妈那样。小米兄妹三人再也没有妈妈了,他们的妈妈死于两年前。跟丈夫一番口角后,趁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她把自己锁在家里,喝下了一整瓶农药。等人们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冰凉,没有了抢救的必要。她葬礼上的一幕幕,还刻印在孟黎的脑袋里。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持续不断。泥泞不堪的院子里,到处是人,有些是村里人,孟黎认识,更多的是陌生人。临时搭起的灵堂,顶棚和四壁都是白色的,显得正中间横放在板凳上的棺材黑得瘆人。孟黎几乎不敢往那块黑色的区域看。

    棺材后面的堂屋里,一群人围着小米的爸爸,斥责声、怒骂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哭声。平日里身材高大的小米爸爸,此刻显得特别矮小。他头上缠了一圈白布,全身也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地上,耷拉着头。无论旁边的人说什么骂什么,他一概没有反应。

    一个愤怒的男人看到他那副样子,抡起拳头要打他,被旁边的乡亲拉住了:“他大舅,人死不能复生,他现在也后悔莫及呀,还有三个孩子要靠他养活啊……”

    “我不管,我妹妹已经被他逼死了,他得偿命!”

    “不能啊,孩子们没了妈,不能连爸也没了啊……”劝的人也忍不住望着几个孩子流泪,小米的弟弟才6岁,刚上一年级。

    “那就给我妹妹买三金,补偿她,要最贵的!我可怜的妹妹啊,嫁到这个家里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小米的舅舅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孟黎从妈妈和村里人聊天的内容中,拼凑出了小米妈妈自杀的原因。小米爸爸跟孟黎爸爸一样,一直在外打工。前天回到家,小米奶奶忍不住向儿子抱怨了几句儿媳打麻将输钱的事情。

    本来是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农村妇女,在干完农活和家务之余,打打麻将,图个乐呵,消遣一下。村里家家都不富裕,因此打的也很小,输赢一般不会超过50元。

    但小米爸爸却认真了,他当即就质问妻子,妻子自然受不了丈夫这样的态度,两人大吵起来。孟黎印象中的小米妈妈,根本不是那种泼辣型的女人,称得上是温婉贤惠,孟黎去找小米玩时,她总是笑脸相迎,也从没见她指责、打骂过孩子们。

    甚至可以这样说,她跟孟黎妈妈有许多相似之处——勤劳能干,勤俭持家。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都料理得很好,通情达理,疼爱孩子们。妈妈们忙碌之余,唯一的娱乐,便是凑在一起打上半天麻将。到了饭点,她们必定离开牌桌,走进厨房,为孩子们准备可口的饭菜。

    葬礼开始了,身穿道袍的老道抑扬顿挫地念着孟黎听不懂的语句,妈妈在她头上系了一圈白布,让她跟在小米她们后面走,他们都是同姓的本家,往上三代是一家人。锣鼓喇叭鞭炮齐鸣,老道念着经文,手里摇着铃铛,领着他们一群孩子,最前面是小米的哥哥,排成一条长队,绕着棺材缓缓行走。走上一圈后,在棺材前面停下,跪着磕三下头,磕完站起身继续走。

    不知道绕了多少圈,闹嚷嚷的声音让孟黎有些迷糊,机械地跟着队伍行动。又一次跪下时,头顶帐篷上的水大滴大滴落到孟黎脖子上,很快流进衣服里,冰凉透骨,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躺在黑森森棺材里的小米妈妈,会不会冷?棺材盖子盖得那么紧,里面该是多么黑呀!

    无论如何,我要保护好妈妈,绝不让她像小米妈妈那样!哪怕让我付出所有,我也要保护妈妈,孟黎暗下决心。

    (八)流言被击破

    事情因父亲而起,这是孟黎的想法,父亲应该相信自己的枕边人呀,怎么能去听信造谣的人胡说八道呢?别人不了解母亲,不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难道父亲还不了解吗?这事自然也该由他来收场。

    孟黎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第二天,爷爷奶奶来了,奶奶板起脸训了父亲一通。奶奶曾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说话办事很有派头,父亲一言不发地听着,像个犯了错误正挨老师批的小学生。

    随后,茉莉的父母也来了。还有孟黎家隔壁的两户邻居,也许流言就是从他们嘴里编造出来的,是奶奶把他们请来的,说是要澄清一件事,请大家一起来做个见证。

    人们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显然对昨天那场风波已经心知肚明。待大家落座后,奶奶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开口了:“耽误大家的时间了。乡里乡亲的,平日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个人是什么样的品性,相信大家全看在眼里。我这个儿媳,可以这样说,没有半点可挑的毛病,我对她,比对我儿子还满意。”奶奶略一停顿,看了看大家,所有人都默默点头,表示赞许。

    奶奶加重了语气:“她嫁到这个家里15年,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孝顺公婆,从不跟人脸红争吵,行的端坐得正,是难得的好媳妇。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还有人对她乱嚼舌根?”

    有两个邻居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是隔壁的姚婶和罗大妈。

    茉莉的爸爸说话了:“那天我来收芝麻花生,正好看到茉莉和小黎在院子里玩,就停下打声招呼。小黎妈妈看到了就喊我留下吃饭,我一大早出门,确实饿了,也没多想就坐下吃饭了。万万没想到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起了。”他连连鞠躬,表示歉意。

    茉莉妈妈接着说道:“他吃完饭着急去刘村,没有回家,怕我着急,就让女儿回家告诉我。后来我碰到刘村的一个熟人,说他确实一下午都在他们村里。而不是像有些人胡说的那样……我老公的人品,我同样可以保证,他绝不是乱来的人。”

    奶奶冲着父亲厉声说:“你听清楚了吗?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小黎妈妈,差点亲手毁了自己好好的一个家!多么糊涂啊你!造谣的人活得好好的,好人反而差点被你逼死!以后谁再在你耳边乱嚼舌根,你首先给他一巴掌,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毁人清白!”

    不待父亲答话,她又转向众人:“好了,事情全部都弄清楚了,大家有事就去忙吧,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几位邻居早已如坐针毡,连连答应着“不麻烦不麻烦”,一溜烟地走远了。

    奶奶又对起身欲走的茉莉父母说:“我们两家人这么熟,闹出这样的事真的是不好看也不好听,嘴长在那些人脸上,谁知道她们还会说些什么……依我看,为了避免麻烦,今后就让两个孩子别再来往了吧,你们说呢?”

    茉莉父母连连点头:“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会管好孩子的。”随后告辞离去。

    (九)友谊却暂停

    奶奶抚摸着孟黎的头说:“小黎,你是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出了这件麻烦的事情,你跟茉莉一起玩多久我们都不会干涉……为了你妈妈,为了这个家,你能……”

    奶奶说不下去了,这件事情,能怪两个孩子吗?孩子们是最无辜的。能怪小黎妈妈吗?她也没有错,农村人都好客,到饭点了就算是碰到个陌生人,也会热情地请人来家里吃饭的。奶奶也曾经招待来村里理发的师傅、卖小鸡小鸭的小贩吃过饭。

    孟黎已经下定了决心,其实,她没有别的选择,除了放弃茉莉这个朋友,她还能怎么做呢?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多想既跟茉莉继续做好朋友,又不影响两个家庭的和睦啊,可是,这能办到吗?

    晚上,孟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换了无数姿势,绞尽脑汁地想啊想,最后她悲伤地发现,毫无办法。除非,除非搬家,离开这个容易产生谣言的村子。但这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做到呢?那么,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母亲说,身为农村孩子,只有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里,过一种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经历了这件事,父亲没有再出门打工了。他努力在离家不远的县城找活干,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虽然辛苦,却能更多地陪伴妻子儿女。全家人一起努力,很快,这个家里,阴云散去,又渐渐充满了欢声笑语。

    暑假剩下的日子,两个小姑娘没有再见过面。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在家人面前不再提起对方的名字。孟黎觉得,她的童年生活,就是在那时宣告结束的,成长的苦涩,她亲口品尝了。

    开学后,两人虽然就读同一所初中,却分到了不同的班级。这样也好,不用每天面对,却也能在校园里不时地遇到。这个距离刚刚好。

    茉莉好像也成熟了,见到孟黎就点头微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活泼开朗的她,还是会在同学面前叽叽喳喳、哈哈大笑,但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是我了,孟黎远远地看着她,心想。

    孟黎埋头于书本,书本上的知识像一段段路,也像一片片小舟,载着她,送她到远方,到一个没有流言蜚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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