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初秋,南昌。他立在昏黄的路灯下,对我们深深一鞠躬,大声说:“加油!加油!”那一瞬,如定格的光,四周洞明,暗夜褪尽。
是的,他是赵镜中教授,台湾小语会前理事长,应邀来做全国第七届青年教师阅读大赛的嘉宾,是晚接受了我们三小时的访谈。彼此素昧生平,他却极尽坦诚。教授显得忧心忡忡,反对我们各种赛课极尽所能去研磨一篇课文,以求得构思的推陈出新、细节的出奇制胜。他详尽介绍了国际阅读素养测试PISA的测评方式,并留给我们一个问题:阅读就是以课文教学为核心的认字、识词、句式、篇章组织、理解等分项小技能的总和吗?一个真正的读者,怎样有效调动背景、选择用来促进理解的策略,来实现阅读力意义上的提升?
我有点懵。将一篇课文讲到极致,反而用力过度?我们做的越多,学生却离阅读越远?
第二天,在大会闭幕报告上,镜中老师诚恳地问:“国内在课文教学方面取得很好的成绩,但我们是否可以进行更宏观的、更前瞻的反思,往教阅读的方向做一些探索?”他以一本图画书《这是谁的脚踏车》为引子,告诉所有与会的小语人:教儿童认识自行车,跟教儿童骑自行车;教儿童学课文,跟教儿童阅读,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学习的目的,决定了教学目的、教学方法、教学材料、以及汲取到的营养都不相同。
脑子的破冰是艰难的。尤其是要开辟一条从未去过的航道,但是,2008年10月的那个秋夜,在镜中之光的辐射之下,我对习以为常的课文教学、儿童阅读推动有了另一视角的审视,我想做一番努力,探索通往未来的更美好的语文生活。
邮件像青鸟,两岸来穿梭。我常常拿困惑和疑问、灵感或反思来跟镜中老师对话。不过,想要得到他一个赞,不容易。在寻求真知的路上,他习惯于批判和反思——于是,对话的人就必须克服惯性和惰性,不断跳出实践,去学习的本质上溯本求源。
有一次,我们讨论一篇文学故事《老鼠补的洞》——这是即将要在全国班级读书会上提供给老师们的文本,用以练习“提问”这一阅读策略。我罗列了自己阅读时想到的十个问题给镜中老师,反馈作为辅导师的苦恼:“这样似乎没有什么价值取向甚至有点无厘头的故事,怎么提出有意义的问题?”
镜中老师毫不客气地回复我:“你提的,都是文本的问题,因为你只读到了故事。这次阅读对你其实没有帮助(很抱歉这样说)。你不会质疑,不会连结,不会批判,不会创意,这些策略你都没有用上。你关心的只是故事内容,这就是我们的阅读教学。这就是我们输给外国的原因。”
随后他又发邮来道歉,说身体欠安话说重了。他继续问:“为什么总要想着提石破天惊的问题,发人深省的问题?我们可不可以先改变自己的阅读习惯,比如阅读时经常问问自己:我觉得这个故事好玩吗?哪怕是一个无聊的故事,为什么很无聊?什么样的故事很无聊?可不可以整出无聊故事的7项规则?认为无聊,是我的因素,还是大家都这样想?”
诸如此类,不枚胜举。来自彼岸的不同意见,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有些痼疾被切开,有些迷思被割断,更多的暗伤被剖开,一种解决真实问题的带痛的快乐。
尝试着,我开始搭建一道叫作“会阅读的教室”的景观,跟我的孩子们一起经营“亲书吧”、“主题墙”、“分享桌”;我开始转变课型,研究真实情境下的策略性阅读,和孩子们一起练习如何启动先备、脑力激荡、发现线索、推论、视觉化、自我监控。我想要让眼睛的阅读,变成全身感官、思维的协同阅读,重建真实情境下的阅读生活,真正提升阅读力。
在不断推倒重新出发的阅读开荒中,镜中老师批评少了,却不断给我寄书来。前前后后,三十多本,整整齐齐,码成书房中最美的高地。
然而,这种倾力相助却不求回报的好,2011年2月8日夜,被命运之手遽然击破。一场急病,带走了我的镜中师长。此后,再没有镜中老师殷殷叮咛,再没有彼岸的光,寻隙相照。
我很多次在想,2008年10月19日的那个夜晚,镜中老师是为了点染我而跟我相遇的吧。他改变了我专业行走的方向,带我看到前所未见的风景。但是,所有的路,终归要自己用脚去丈量,哪怕山水弯弯,迷雾叠嶂,走过去,你才能找到自己的教育天堂。
我相信,山青水碧的某处,镜中老师常在静静观望。看我踽踽行走在阅读的路上,甚至与“童心·名家”主题阅读课程较上了劲,他一定会如同往日,将眼镜推至额角,爽朗大笑:“加油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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