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租车里一出来就看见了唐臣。半小时前,我收到他的微信消息,特地打车赶了过来。他裹着一件宽大的深灰色羽绒服,斜倚在一家超市的门柱上,神情消沉,发丝覆在额上,苍白的脸颊被街灯映出几分暗黄,左手捏着一截已经熄灭的烟头,身边放着一只很大的行李箱。
兰州冬天夜晚室外的温度能冷到让人怀疑人生,我感觉整个人被冻得缩小了一圈。看了一眼手机,天气栏显示气温为零下三度。路上灯影暗淡,三三两两的车辆疾驰而过,红色的尾灯照亮排气管里白色的水蒸气。黄河对岸灯火星星点点,一轮冷月弹丸一般地挂在夜空。直到我在唐臣对面一米左右站定,他才注意到我。他站直了身子,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仿佛人生的苦难与庄重,都在他那个笑容里得到了诠释与印证。
和唐臣相识于高中,从上大学到步入社会,十多年里,我们见面不超过五次,但一直保持联系,相互鼓励,彼此支持。愿意分享自己的想法给对方,相互理解,拥有默契。五年前,在家里的资助下,加上自己多年打拼的积蓄,他和人合伙开足疗养生店,靠着吃苦耐劳经营有方,生意顺风顺水,一步步突破草根的壁垒,上升为中产,成为我们圈子内的“成功人士”。每次联系,谈到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单着,他不是说忙,就是岔开话题。近一年来,我给他打电话大多时候拒接,发信息他也很少回,今夜是他近一年来第一次主动联系我。“走,先跟我回家,回去再说。”我说着去提他身边的大箱子。他拦住了我:“就不打扰家人了吧。要是有带现金的话,给我借200元,要么微信转账也行。叫你来的主要原因,是想如果你情况允许的话,陪我找个可以一起喝酒的地方。”他语音低沉,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仿佛是思索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我揪了揪冻得发麻的耳朵:“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暖暖身子再说。”他抽了抽嘴角,再一次陷入沉默,隔了半天扔掉手里的半截烟头,点了点头。
我带唐臣来到附近我熟知的一条街夜市,夜市不大,但有着浓浓的生活气息,生意最好的是巷口的清汤臊子面,冬天的夜晚,热乎乎的臊子面烟气腾腾,每一缕热气都是真实的人间烟火。不知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碗这样的面来驱走心头的寒冷,还是大家觉得那片用几根竹竿撑起来的篷布可以遮风挡雪,总之他们家的几张油乎乎的长桌上总是挤满了人。三个中年女人忙前忙后地下面、端面、收拾碗筷,老板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胖胖的男人,总是笑嘻嘻地、一脸憨厚地收钱、点钱。没事时他喜欢怀抱双手,带着神秘的笑容看着以不同姿态吃面的人,好像他在来来去去的食客里,已经看透世事,洞悉冷暖人生。我俩各吃了一碗臊子面后,从街的另一端出来,在街道尽头,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守在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旁,车后座上载着冰糖葫芦,旁边没有什么人,老人穿着一件黑色粗布棉袄,街灯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轮廓如刀刻。他怔怔地站在那儿,好像在守护着旧日的时光。
从夜市出来后转个弯,就来到了交大对面的步行街。附近有好几家高校,相对白天,这条街上每到夜晚总显得异常热闹。街上大多是步履悠闲、搂搂抱抱的大学生情侣,以及穿着旱冰鞋绕来绕去的小青年。每次晚上从这里经过,都能感受到浓烈的青春气息,仿佛白天有太多的规矩束缚着他们,只有夜晚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街两边布满了各色的网吧、KTV和酒吧。
我帮唐臣拖着沉重的大箱子,走进一家叫做“旧时光”的酒吧。酒吧里人不是很多,一个20来岁,留着蓝色齐刘海的姑娘正在毫无生气地唱着《鹿港小镇》,舞台旁边,另一个身着短装的年轻姑娘正在钢管旁随着音乐的节拍展示着自己的曲线。有人在发呆,有人在聊天。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一个一脸倦怠的女孩吸了一口细细的香烟,然后扬起头半眯着眼睛吐出一长串烟雾,她身旁的3个中年男人在摇骰子,还有一个只留着半边头发的男人正在扯着嗓子对着电话嘶吼。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瓶金酒。其实喝什么都无所谓,现实总有无力又无趣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逃避的方式和次元,大多数深夜来酒吧的人,喝的不是味道,是时过境迁无可奈何,是不知情归何处的茫然和孤独。服务生端上酒后,唐臣自己倒满一杯,端起酒杯头一仰就灌了下去,就这样他自斟自饮连续喝了四五杯,苍白的脸上慢慢现出了一丝血色。我深吸了口气,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杯下肚,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燃起来。放下酒杯,我望向唐臣,他盯着酒杯:“如今我们在深夜里饮酒,每一次碰杯,都是梦碎的声音。这话是北岛说的吧?”我仍不知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话老喜欢寻章摘句,以前我总觉得好笑,这一次听着他梦呓般的语调,却莫名感到月色如水,遍体冰凉。
随着酒精的不断刺激,从唐臣时断时续、自言自语式的叙说里,我逐渐了解到他这两年的境遇。去年他的店面所在区域遭遇改造拆迁,他们被迫转移地址,结果这中间合伙人撤资走人,加上其他的一连串变故,引发导致失败的多米诺骨牌,店面关闭、债台高筑,人生顺流而下。已到谈婚论嫁地步的女友也离他而去,音讯渺茫,留下他独自一人面对频繁上门的债主和生活的各种不堪,家门变为阑珊,日常成为战场,为了还债,他被迫卖掉房子和车。生活在他猝不及防无法掌控的情况下被撕成碎片,一场场挫败让他的信念崩塌瓦解,在巨大的失落和绝望中,他只身一人离开了十多年来一直热爱的青岛。
“今天我说跟你借200元时,能看出你很惊讶,你可能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我会缺区区200元。人这辈子真是个玩笑,你没经历过,你不会懂。”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今年已经36了,这些年我为了能活出个样子,日拼夜拼,连安稳觉也没睡过几个,总感觉象悬在半空中,耗了五六年,心碎无数,你说过着过着怎么就成这样了?”说完这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像是要去卫生间,却又靠在窗子上,顺着墙滑了下去,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抱住头,突然间就哭得浑身颤抖。我感到酒精的力量慢慢在浑身漫延,整个酒吧都泛着无处不在的无力感,对着唐臣喊了一句“我懂”,就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四年前,因为不满意单调的工作,意气用事的我贸然辞职,东奔西跑大半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到年终时,身上所有可支配的钱只有420多元,我托同村的人给家里捎去200元,放弃了回老家过年的计划。那年的除夕之夜,跟父母通完电话,凌晨十二点,窗外一朵朵的烟花融化在夜色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我把手里的烟狠狠地甩在地上,发了一会呆,又重新捡起来,咬着没点燃的香烟躺在几乎占满整个房间的硬床板上,连续数小时变换着不同的姿势盯着天花板,恍恍惚惚中认为未来还有很多希望,我可以一直走得很远;一会儿后又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许就一直就定格在这儿了,哪儿也去不了。多年来,我的每一次努力都显得严肃又滑稽,像个不冷不热的笑话。步入社会的我们尽管不在同一条路上,但朝着同一个方向,困境与命运同行,现实真实而脆弱,我和他一样,经历过彻底的困窘。
夜已深,酒吧里喧闹依旧,没有谁留意这个埋头哭泣的男人。我也没打算劝慰唐臣,起起伏伏本为人生常态,我觉得他只是在这个夜晚回到了最初的自己。有人在阳光下尽情欢笑,就有人在黑夜里黯然神伤。眼前这片被灯火与月色浸润的夜幕如一片大海,无论有多少繁华与梦想正在酝酿,有多少挣扎与颓丧正在上演,都无须欢快,也不必沮丧,毕竟,航行才刚刚开始。窗外褪去白日热闹的街道显得格外静谧,街道对面被铁皮围起来的工地上传来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声,一辆电动三轮车在空旷的路面上驶过,我不知道开车人是谁,但我知道能有勇气在深夜开三轮车上路的人,无论路况如何,他都能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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