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锺琦仕途中，不得不提及其长子、得力幕僚——陆仁熙，又名轁厂，字静山，光绪甲午科謄録，议叙通判花翎候选知州。
话说，陆锺琦长子陆仁熙跟随父亲辗转江苏、湖南，今陆仁熙又随父返苏州时，已经是宣统元年。是时，家门渐盛，人或羡之，而仁熙则已自陷其身于忧患中矣。
看惯了世袭罔替，见惯了列强侵略，厌烦了一次次丧权辱国，陆仁熙面对时局，心内苦不堪言。更此宣统年，童稚执政，国不可为矣。世局阽危（读音diàn或yán，意即临近危险），人心流而不返，自念抑塞既久而精神复疲，弊于文辞书牘之间，恐耗散之余，陆仁熙厌世久矣不能自拔，日以消磨，心既消磨，躯将焉附？频日饮酒，连饮巨觞至大醉，痛哭发狂已，淋漓呜咽已。常醉酒呤：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可陆仁熙偏偏省去了这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陆仁熙自己看来：天生我材无所用。
陆仁熙随父返苏后则愈懒废。他招季弟陆敬熙来委以家事，为父择幕宾以自代。安排好一应事，他始放心家事。此时则更愈厌世欲亡。
宣统元年八月六日，陆仁熙曾悄悄潜行赴沪，待将乘舟行，赴死矣。但其转念想到未曾一言告家人，两亲无与为慰考，乃决然归。
既归知，家人惑于神道，乃以神道绐（音dài，意欺哄、欺骗）之。戚友中有知之者则绐之曰：吾欲死则不归，归则不复死。
自陆仁熙初从海上归，谈笑宴乐以歁瞒，家中上下防之颇力又二十余日，防备稍微松懈，众渐不为备。
九月三日，陆仁熙自苏州藩驿枉然出门去，家人未知其所往。
待发现陆仁熙无影踪后，陆锺琦检其箧，有绝笔诗二首：
梦中来了梦中还，小堕尘实陆静山，此去疯魔疯人海，不流遗蚁在人间。
脱履妻拏未是憨，传家忠孝有人担。死看东海西来舶，化作鲸涛漫虎耽。
陆仁熙临行前一日所发予在日本的陆光熙之书并秋荷诗并书中云：近日懒废不愿作人事，视天下事无当意者，视眼前人无足与语者。但知弟念我，后当常寄书以慰远人。并一诗曰：今日不思明日事，眼中都作梦中看。而今解得楞严旨，世界花花大喜欢。旋寄拂琴小照，另诗曰：素心谁复识琴韵，托幽阑古调翻今。又寄三百圆，盖隐为使作陆光熙归程路费。
陆锺琦急电沪人协助寻找，却于九月五日得消息：已蹈海亡。
原来，陆仁熙九月三日，陆仁熙预为书告诀并部分身后事及遗诗置，与酒友某某室中结交数语，神色扬扬如平时。遂出赴车站，巧遇署中某某，则诡以送客言而登车，遂去至沪。至沪地，寓僻处，取金称汪姓客，购船票。九月四日即登广济轮，避舟舱室中不出，书近作及绝命诗。轮船开行乃出，就舱而取空气。四日夜，轮船行抵绿水洋，乘夜阑人静时，陆仁熙一跃入海，遂逝。天将明，船中役夫端茶来，见行李位置井然，而人不在，视几上则大书：疯魔入海与船无涉。又一纸处分行囊事，银一圆给役者，更他纸则信笔所书成佛成祖等语也。
荘生有言：哀莫大于心死，而身列次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陆仁熙“死看东海西来舶，化作鲸涛绝虎耽”，唤醒千百万中国人，振奋起志气，人人有敌忾必死之慨，安知眈眈虎视之竞不可戢哉？陆仁熙以一死示之鹄也，海内士夫固无不为其哀，其死亦荣。
陆轁厂，顺天宛平人，名仁熙，字静山。死时年三十四岁。
哭戾儿仁熙文 锺 琦
宣统元年九月十有三日作文告吾儿仁熙曰：
呜呼恸哉！吾儿仁熙，汝竟弃余而长逝耶，汝何怨耶？汝何恨耶？汝何于一生不忍远离右忍于今日竟长离耶？当其有心疾耶？汝其为鬼祟耶？余固百思不得其解也。综汝一生所履，皆苦境无一得意事，生汝之日，汝母病疯不能字汝赖汝。祖父覔乳母抚汝成人，是汝有母而未受母之恩也，长洡。祖训夜间共榻，犹为汝讲古忠孝事并经训大义，汝文章之根底渊源于此时。余司铎监城，未闻吾一诗一礼之训，是汝有父而未受父之教也。今汝之死，父母固不怨汝恨汝，度汝亦必不怨恨父母也，何以竟弃汝父母而不顾耶？余自己丑年改官京师，在意圆课汝举子业，汝始与余朝夕相亲。汝工为文，每成一艺才气横逸，都下传诵。而甲午房薦，竟不售，自是遂无意进取，盖于名利系已不攻自破矣。庚子年联军入京师，日人举枪击汝，汝解衣袒胸而前，日人礼之去。是汝生死一关，亦复了澈厥后，槖笔游秦蜀间，恒以砚田馀税资余自癸卯年。简命来吴，汝弟亦联步入词曹，汝携琴剑归，相随四五载，欣欣然有生气而绝无死气。是汝一生最得意之一时。往岁，余陈臬湘江，汝为余清理案牘，签註刑章，其一腔之心血，悉倾吐于汝父之前，然后悟汝之一再，却聘匋齐尚书招之不来太原中丞薦之不往不乐为官并不甘为幕者，正以弹冠为至可羞恥，绝裾为大谬不然也，然则汝之存心其将事我终身。可知已愿，何以幡然改图，竟毅然谢世乎？岂其视吾之前途皆苦海，来日大难，不如去浊流而先投清流耶。自来死于非命者，其故有二，曰病曰魔，汝其因病而生魔耶，因魔而致死耶？吾不得而知也。汝体本弱而又嗜学，其得有心疼也。固宜然亦何至为魔所缠耶？岂汝于长沙臬署中悬潘烈士像，汝弟光熙曾为文祭之，伊不以德报而以怨报，竟携汝手以同归洪流耶？且潘烈士之投海究不足语屈子这沉江，汝既聪明而又坚毅，其竟决然效之耶？汝其死于病乎？汝其死于魔乎？则固非老夫所得而知也。独是死亦宜得所耳。待其时耳，夫死于牑下，诚不若死于疆场，马革夷尸之为至乐。汝虽布衣未曾出山，然亦何中患死之不得其所，而遽默默无一言而死乎？汝父年逾六十，恒自颜其室曰：老而不死是为贼。臣之壮也不如人，其无贪生之志可知矣，特不能自戕其生耳。汝又何不稍待父母之死而死，为得其时乎？然则责汝之死为无忠君之心乎？无孝新之念乎？是又不然，汝于世局洞若观火，阅遗诗之第二章曰：化作鲸涛绝虎耽，其愤抑X之衰，京可想见且汝于未殁之前闻张文襄之下世，如天柱之折，感喟不禁，则不能责汝之死为不忠于君也。汝为吾 先兄后 先兄官津沽监，经历病革时，吾见汝侍尝汤药，衣不解带者四十日，汝母病殁苏州，生事葬祭悉如礼。汝母生前体弱多病，汝朝夕恒侍奉病榻，一如亲生之子。迄今思之犹依然在目。综汝半生丁承继 父母忧者再丁承重 祖父 曾祖母忧者再犹记汝父之丧，丁酉秋闱去服阅仅十余日，有劝汝应试者，汝坚执为人后者之义，婉言以谢。闻者为之动容，岂非纯粹无憾者乎？至汝今日之弃我本生父母则汝遗诗曰：传家忠孝有人担，是汝之决中固有付托之人在，汝第愿事，吾之生而愿送吾死京为人后者，不私其之意，则不能责汝之死为不孝于亲也。汝性至冷，其实至热。冷者其貌，热者其心。汝冷于名利，冷于妻孥而未曾不热心于两弟，未曾不热心于良朋，至其父母则尤为热心，最重之人也。今汝既生厌世之念，存蹈海之心，吾家内外今雨旧雨如有识事理之人，向汝热心最重之生父一发其履吾将申以大义，感以至情未曾不可，格汝顽心杜汝罔念容可冀万死而尚有一生而竟不出此天耶命耶，聚十六州之铁，谓能铸此错耶？论者第归咎于吾之课子太严，为问吾之课汝严乎，否乎？汝之纯孝亦何所用其严乎？且吾如闻汝有死之心，方慰劝之不睱而忍施以呵叱乎？以是责我，我固不甘受其责也。虽然余亦有过焉，余性急，家人于细事不敢系白，故于大事亦无一人陈于吾。前此则余之过也。今以往吾惟平吾之矜，释吾之躁，汝之孝思或可慰于地下乎？犹忆端制军在京师时，机器炸裂，有杜统领者与于难，汝于前一夕梦伊来拜。翌日，遂闻有死事，状诧为不祥。盛伯希祭酒余总角交也。其夫人病殁，京庽（读音yù，同寓）穉子（读音zhì zi,同稚子）煢煢（读音qióng qióng，孤独无依的状）在疚，汝甫自京归，妆耗奋然往，经纪其丧事，无钜细靡不井井。伯希嗜书画，珍藏颇多，汝懼其散佚也，为之检核登记分缮三册一付，其子一付，其门下士又以一册呈某邸，善伯希者丐以护持某邸。重公义亦慷慨担任其急人之难，谋事之忠，有如此者，比还舟幾履仅，而得免汝母骇诧特甚。往事如昨，念之心悸，岂汝今日不得其死，其信有前数耶？汝与汝弟光熙书谓汝处前日之苦境，则生处今日之乐境则死，汝真以我今日之境为荣境乎？抑恐汝父他日之死于乐境而故为是说乎？记汝幼时读书，意圆伯希谓汝沈毅有为，今日之死其克当沈毅二字之丧乎？以汝之学术经术心术，生既不能有为于世，今虽死，精灵终不至澌没。究其所以必死之故，生前所不敢宣言于吾者，今日无不可示梦于吾，京庶幾平吾之憾，释吾之疑乎？已矣已矣，无可说矣，汝这离世，独立则虽死犹生也。余之与世浮沉则生不如死也。汝不惮一死以了此生，我亦何必恋此生以求免于死？顾死亦宜得其所也，得其时也，今姑为文招汝之魂。泪随笔下，汝其来格耶，其将吐弃人间烟火而不来格耶。我姑言，听汝自为之魂兮归来尚乡。
论曰：叙述轁厂蹈海事于此，以告世之知与不知者，并贻之子孙，使无惑于生死之际，毋忝厥先人而不顾，晒笑于其旁也。
欲知重修寒山寺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