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绵绵,有气无力地拂过屋檐。院里的梧桐花已经开了。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仍在细雨中微笑的花容,越发觉得和记忆中那张面孔相似,心里不由地泛起阵阵酸涩。
曾几何时,她为我编织梧桐花环,让我忘记牙齿上钻心的疼,让我止住思念母亲的啼哭。
我永远记得她那双伤痕累累,到处是皴裂伤口,像极了老树皮的手。她时常抚摸我的脸,那粗糙的手不仅将我的脸蹭得脏兮兮的,还将我的脸摩擦得生痛。
于是,小心眼的我开始哭。她是很惯我的,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拿出压箱底的糖哄我。我的蛀牙也是因此而来,牙痛的阴影笼罩了我整个童年、少年。
那年,五年级的我正式成为了留守儿童,又饱受牙痛之烦扰,肿了半边脸,照镜子时,自己被自己丑哭了。她为了哄我,从地里薅了一把野藤蔓,笨拙地挽了几圈才勉强挽成一顶帽子,又恰见梧桐花开,便摘了几朵点缀在草环里,替我盖在头上。
一顶衔花的草环顶多满足了我一时的心意,却丝毫缓解不了我的牙痛。凌晨一两点,我被疼醒了,啼哭声吵醒了大半个院里的人。她背着我就跑,四五公里的路程,她背着我跑到诊所时,肥胖的身体早已被汗水泡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大约那时,我对她已心生厌恶。
真正让我脸上无光的是那次。远居新疆的二姨婆——她的亲妹妹回来探亲,带了许多干果特产。彼时我正念初中,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俨然是没那等口福了。然而,我万没想到她给我送来了,以那样的方式。
初中的我还没发掘出在数学上的灵性,数学成绩极差,因此没少受数学老师的白眼。那天,数学老师郑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数学考卷,突然,门“啪”地一声被推开。她傻兮兮地大喊,“爽妹崽,快出来,婆婆给你带好东西了。”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无疑全班人都知道她叫的是我,因为只有我一人名字里带“爽”字。数学老师脸色尤其不好,说,“现在是上课时间,家长有事下课找”,说罢,还狠狠地瞪了我两眼。然而她却没眼色地和数学老师打起了商量,让全班同学都偷偷笑我。最后,我出去了,粗暴地将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脸垮了下来。她却邀功似的把揣在怀里的干果蜜饯塞给我,我气极,将那些珍贵的零食摔在了地上,并狠狠地刺透她的心,“你少来给我丢人,我有我妈,我吃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
我越是长大,对她的态度愈发不好。怪她在我小时候总是喂我糖果,害我难以摆脱蛀牙的桎梏;怪她偷别人的橘子给我吃,让我深受同学嘲讽;怪她没文化连电视都看不懂;怪她粗鲁,白有一身力气;怪她又胖又丑……奇怪,当她给我零花钱,给我买新衣服时这些怨恨统统烟消云散;奇怪,年纪小小的我似乎进入了年老健忘的状态,将她的好抛得一干二净!
已经晚了,当高中的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想法是如此的丑陋不堪、恶心之至,进而有悔改之意时,她却患上了直肠癌。
那时的我已拔掉了蛀牙,安上了新牙,似乎远离那种钻心的牙痛了。但是,未曾想,这痛竟是转移到了她的肝肠之中,让她腹绞如刀乱,辗转难眠。
我在医院里陪着她,刺鼻的消毒水,病人痛苦的嚎叫声,繁琐的日常检查……所有都让我寝食难安。然而,当我每每想撂挑子走人时,看见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以及脸上依旧和蔼的微笑,我唾骂我自己,逼自己留了下来,直到医生无力回天,劝归家。
她并不总是温和的,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她暴跳如雷,小心眼,惹人烦。她吃着我给她包的抄手,嫌弃馅儿剁得不够碎。我亦生气,我难得周末休假,不去好好娱乐,牺牲时间给她做好吃的,希望她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品尝美味。然而,她却不识好歹,挑挑拣拣。
那时的我没多大耐心,被她嫌弃几次后便不再殷勤。直到她奄奄一息,却不断呼唤我的名字时,我的泪腺终于崩溃。我从学校逃回了家,再见时,她已是一把骨架子,泛黄的眼珠子嵌在深深的眼眶里,鼻歪嘴斜,喉咙被痰堵住发出嗡嗡之声,甚为瘆人。
什么时候,她从那个胖胖的女人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变得不似我记忆中的那副面孔。
如今骷髅似的她我已不再嫌弃,抱着她,我乖乖地喊“婆婆”。但是,这声音并未持续多久,我该回学校了。
“婆婆,我去学校了,下次回来看你。”
我不再企盼神志不清的她能回应我什么。但是,她却用仅存的精力缓了神,喃喃道,“好好学习,考大学。”
该死的考大学,当时我真想摔掉“学习”。考大学有何用,能救命?然而,最后我还是抹了眼泪走了。
没过两日,家里传来消息,她走了。我终究还是错过了与她的最后一面。家人说她曾回光返照,念及我,叫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出殡的那日,正是五月里,梧桐花恰好开了,盖棺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她为我戴上衔花的草环,用粗糙的手摸我的脸……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再后来,我仍在屋檐下仰望那些梧桐花。我已五年未曾见过她了,不知她是否已经成为一堆白骨,不知她的血肉是否已融入到这片土地里,时刻照拂着她的子孙后辈?
但是,我知道,这梧桐花将是我永远的忏悔,她是我永远的追忆。
她是我的奶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