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

在网上偶尔看到有人在讨论这句话：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史铁生《务虚笔记》

这句话有人说是悖论，从而得出“人是矛盾的”这个结论。

这句话本身看着确实前后逻辑不通，但它并不是悖论。悖论是无法判断真假，在可理解的逻辑上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洽的情形。而这句话只是在阐述两个不同角度的思考，其内在涵义相互对立而又具有同一性，相互依赖共存，且两者之间可以互相转化，所以，它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矛盾，而非悖论。

“人是矛盾的”这句话本身是没太大问题的，毕竟理性与感性本身就可以是矛盾的。只不过也犯不上用这段话来进行论证：它们之间的联系虽说不是没有，但也很薄弱。

再者，矛盾是事物完整面貌的一体两面，两者既对立而又统一，所以理性和感性也是相互依存、贯通的，所以当人们纠结各种事情时说“人是矛盾的”并不合理，他们应该说：人是选择困难的。

因为实际上，矛盾本身是推进事物前进的动力，而非阻碍。如道德经里的“有无相生”：无用是有用的基石，而有用则令无用产生了意义。

老子说的是对立两面的相互依存，“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简单直白，用我们小时候会碰到的说法就是：反义词必须是两者同时存在才能成为“反义词”。一个词不可能是“反义词”。我们会说“某词与某词形成反义”或“某词是某词的反义词”或“某词和某词是一对反义词”等等，但绝不会说“某词是一个反义词”。

而庄子对于有用无用的举例也是有趣易懂。他面对惠子对“有用、无用”的疑问，是这样解释的：

譬如你所立足之地，对你而言必然是“有用”的；但如果将你立足之地以外的所有“无用”之地刨除，你的立足之地本身也无法再立足；

而相反，如果没有你在地上立足，周围的“无用之地”永远也不会变成“有用”，更不能起到“支撑有用”的效果。

扯远了。

从心理学角度看来，史铁生的这句话，其实并非在讨论反义、矛盾，而是在阐述几个心理学事实：

1. 人的性格特点的全部等于他从出生到如今所有经历与对经历的评价之总和（“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而且这种感受本身就是非理性所能概括的，其中所蕴含的感性信息过于丰富，不可能简单就被理性所解释。

2. 但反过来说，这巨量的感性信息，往往形成了我们理性思考的重要参考体系，抛开我们可能难以感知的内容不谈，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在理性无法做出最终决定时，感性力量永远都会出现，来“推我们一把”。

3. 也因为理性的表达是片面而容易理解的，所以它实际上也是我们在日常中表现出来的样子。但远达不到“总和”的程度。（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就好比“社会期望效应”，我们总在问卷中倾向于以自己心中美好的形象作为参考，但那个美好形象不过是“我”的一部分而已；而另一方面，问卷的问题本身其实极具倾向性，也不可能把你的“总和”全部问清楚。

而我们也早在生活中为不同的场合安排好了不同的自己。在我还是个中二少年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哇，我好虚伪，我有好多面具。然而实际上，在不同场合之下，运用我们对于该场合的经验和知识，来采取最适宜的状态去应对，其实是一种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的表现，它并不代表我们虚伪，而是“选取了印象中适合这个场合的自己来应对”。既高效，又能降低精神消耗。况且，除了完全只有自己的场合，我们都很难说“调动全部的自己”，不是因为自己的“虚伪”，而是因为没有必要调动这么多的心理资源。

史铁生不愧是经历了人间足够多惨剧的人，他应该从未学习过多少心理学，却对人的心理有如此高度的理解，再次印证：心理学实际上就是对人内心世界的哲学思考，以及只要经历过足够多的事，且会去认真评估这些事里面与“人”的关系，人人都可能成为心理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