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的闲静从下班开始。晚饭已经没多少人在食堂用餐了,壁挂电视兀自放着动画片。那位寡言和善的厨师手中捏着白帽子坐在餐车旁休憩。他脸上的皱纹松弛下垂,然而目光明亮。他用目光关注着大家的胃口。
古杜注意到,每顿饭他几乎都是最后一个吃的,也许他习惯于担心饭菜不够。就像已逝的祖母,古杜咀嚼着他炒的青椒肉丝想道。他们都是本分到骨子里的人。
如果你是领导,你会想办法给这位干了十七年,为这个单位来来走走的职工做了十七年饭食的厨师加薪的,那像饭菜的味道一样多少年来早已固定的薪水。虽然古杜已经不能对祖母再回报什么了。
古杜洗罢饭盒,走到食堂门口,把小黑板上用彩色小磁片贴着的考勤表拿下来,然后去办公室打印新表。
打印机突然发出的嗡嗡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让人神经一震,接着机器口吐出一张印好字样的新表,变魔术似的。古杜就让纸张悬在那,不着急去取。
古杜为自己泡一杯茶,躬身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一撮枯黑线头般的茶叶在开水中渐渐展开,还原成一片片嫩黄饱满的叶片,叶柄和叶脉也变得清晰可见,周围伴以无数极微小的叶渣在浮动。
从杯口往里直视,就像一眼幽池有布状水草在其中缓缓飘动。他真想去到那样一个澄澈、温暖的天然水池中潜泳一番,感受布状水草的叶片拂过脸庞,并发出极细极细的水下摩擦声。不过现在他感到了干渴,他嘬起嘴巴伸向这杯口。
古杜每晚要去楼上的健身房跑步。在此之前要给出一个多小时让给胃。他立在足足有两百米长、阒无一人的宿舍走廊里,靠着窗向外眺望。近处是一丘被细小的田垄分割成大大小小补丁状的菜地所覆盖的土坡,菜地的边缘是一片树林,夏虫和鸟雀正在林中大肆鼓噪,纷纷扰扰地庆贺着傍晚时分的片刻凉爽。远处是湖,看不到湖面。但是湖把左方城区密密匝匝的楼群和右方郊区的一排环建楼隔开了一段之间空无一物的距离。
古杜凝望着城区的楼群。那呈现出无数规整的小窗洞的立体楼群,犹如无数标准划一的软件压缩包堆砌而成。古杜想,不管什么样的人生都可以被其中一个压缩包所全部容纳。
古杜觉察到自己口角咧开了一道微笑。
他收回倦目,点一支烟,把烟雾徐徐喷出窗外。空气仍然干热,蚊蚋像节日的礼花一样在耳边飞舞。
悠然的夏日傍晚。
古杜想着可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给远方的朋友打个电话,昔日家乡的玩伴也好,随便哪个通讯录上还保留着号码的旧日同窗也好,都可对之说一句,唔,在忙什么呢。
也许对方立即打着酒嗝说,和同事外面吃饭呢,晚点回你好吧。说罢听筒里就传来觥筹交错的喧嚷声。
也可能正用膝盖夹着走路不稳的孩子仰躺在沙发上,而对面的电视正在播放广告,妻子在厨房洗碗,嘴里半天咕哝一句:没干什么。
但也可能是出人意料的一句疑问:你是哪位?
想到最后一种情形,古杜笑出了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树林变成了浓黑的一团。楼下沥青路两旁高高的杆子上,瓢形路灯们突然一齐睁开了眼睛似的,亮了起来。
健身房传来撞击桌球的脆响。
古杜掐断思路,转身向寝室走去。他解开头两颗扣子,蒙头脱掉制服,然后换上短裤和球鞋,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医务室的医师和一个二十出头的仓管员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打桌球。古杜和他们点点头,径直登上跑步机。一击擦边球落空后,其中一个就会用这个地方的方言说一句什么,跑步机的履带呼呼滚动,古杜听不清楚。
他和他们的运动时间并不完全重叠。差不多总在他感觉眉毛兜不住汗滴时,他们就收了尾,然后一声不响地走掉了。古杜便脚跨跑步机两侧,停下来打开手机的有声读物。
健身房四面窗户都敞开着,凉风一阵阵地抚触身上的汗水。但汗水还是越来越多。流进了嘴唇,濡湿了短裤,甩落到地面。
电子计时器上每一分钟都要走很久。他感到双腿的疲乏开始向大脑传递信息,说什么累了,歇会儿吧。但大脑命令双腿继续蹬蹬蹬地迈步。
有声读物在播放古希腊神话。宙斯正化身一头公牛匍匐在美丽的少女身旁,古杜也感觉自己如公牛一般健壮有力。当女播音员感同身受地念出赫拉醋火燃烧的句子时,古杜便像要再浇点油在这个蛮横的女人身上似的加速挥舞双臂。
疲惫改换温柔的声调劝服大脑,肚子上的肉圈却羞耻地提出抗议。
最后五分钟……四分钟……一分钟……
他走下踏板,顺着履带滚动的后方打个趔趄,站定地面。他感到终于耗尽了一天中囤积的余力。
半块月亮悄没声儿地定在寝室后窗的山坡上空,仿佛为自己不是以华丽的圆满现身而放低着姿态。山坡上没有一棵树,夏天的茅草蓬松地覆盖着山的一切棱角。山际线在月光下异常明晰柔和,引人好想爬过山的那边,看看是否有另一番天地。想想有人此时正伫立在黑夜中莽莽丛丛的山坡上,又会怎样遐想山脚下唯一亮着灯的那扇窗户……
窗前的古杜揉揉眼睛,合上皮面日记本,打个哈欠,关了灯。夜正长哪,古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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