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离开了焦塘镇,也离开了冬瓜。
有人说过冬瓜在夏天生长,也容易在夏天腐烂。
冬瓜的原名不叫冬瓜,其实他还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陆子渊。
冬瓜的爸爸在没有出事前是镇上的老师,夏夏记得的,戴着一个黑色的眼镜,每天都穿着蓝布长袍,一只手里抱着教科书,另一只手里拿着教条,走路都是急匆匆的,脚边的石子也随着他走出的风滚两下。
当时夏夏想,多有文化的先生啊。
后来,镇上渐渐有了汽车,冬瓜的爸爸也常常出去,回来就会带着好吃的,当然也会带着一笔钱。
当时的冬瓜家是镇上最有钱的人户。
每次吃着陆爸倒回来的小零食,夏夏就在想,要是自己就是冬瓜就好了,每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
噩耗来的很突然
那天的有些冷,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路面上还有些潮湿。绿色的青苔在青石板上看着有些滑溜,夏夏极力拜托了妈妈的束缚,沿着小路朝着冬瓜的家跑去。
大门紧闭着,夏夏敲门,用手抓住门把手“哐当哐当”
拍了很久,夏夏并没有得到那声欣喜的回复。只能有些落魄的裹紧了身上的小袄子,朝着家走去。
晚上夏夏坐在床边上,看着家里前些天新购得的电视,里面的人打着手势,不发出任何声音。
“老夏啊,前街的陆先生都落马了,咋办哩,就剩下那一个小孩子啰,怪可怜的,当初就不该帮那些洋鬼子咯,造孽啊。”夏妈妈把手里的豆角扔进框子,看着眼前抽着水烟的男人。
“你管的,咱家妮子和那家小子还好呢,别许她去了,帮洋鬼子,怪晦气的,还称先生哩。”
说完,男人把手里的烟杆子往桌上一放,到水龙头边喝水去了。
夏夏把耳朵从门上拿下来,身体不由得向下掉。
陆爸爸出事了。
夏夏不由得想起,那个笑眯眯的穿着蓝布长衫的男子,拿着各种糖说“女孩子好,吃糖能变漂亮呢。”
冬瓜很难过的吧。
夏夏想跑出去找他,还没跑出屋便被妈妈拉住了,拽着她就往回走,说着以后不许再去找他,不然就打断她的腿。
夏夏哭,很伤心的哭。
冬瓜是在半个月后回来的,低着头走进教室,戴着一顶当时才出来的贝雷帽,把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夏夏不敢去找他,她怕妈妈打断她的腿,妈妈是一个说到做到只怕爸爸的剽悍女人。
听说他搬去了下街的姨妈家,一个很有钱的夫人,出入都有小车接送的那种。
冬瓜没有妈妈。
所有人都在说冬瓜,说他爸爸卖国贼,说他是卖国贼的儿子,小卖国贼,没有好下场,甚至还有人朝他吐口水,把手里的水全部泼到他身上,老师见了也不责骂,只是一晃而过,好像并没有看见。
真因为这样,大家欺负他更来劲来了,手段也越来越狠。
那天夏夏值日,留下来打扫教室。本来一起的还有陈筱,但因为她表姐今天结婚,在大世界,陈筱眨巴着表示自己是有多想去参加,看看那些上流社会的生活。
夏夏大手一挥就让他去,自己可以把它打扫完。
没有人的走廊有些恐怖,夏夏加快了步伐,想要快些扫完回家。
只听见外走廊一阵脚步声,不由得一惊,连汗毛都竖起来了。站在哪里不敢挪动脚步。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会在这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转弯处的楼梯停住了。
夏夏想跑,别来追我。
“夏夏,连你也不想理我了吗?”冬瓜落寞的声音传来,依旧是戴着那一顶贝雷帽,把手插在裤袋里,看不到表情。
“就因为我爸爸帮助日本人,你就这么也认为我也是卖国贼吗?我没有,爸爸什么都没有给我说过,他带回来的东西你不也吃过吗?”
冬瓜说着,鼻子里还带着哭腔。
夏夏想安慰她,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站在那里直直看着他。
“夏眠,是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没想到你还是一样,低俗!”说完就转身跑走了。
夏夏在后面追“不是的不是的。”可是夏夏怎么都追不上前面那个跑得飞快的男孩。
不是的不是的,冬瓜我相信你不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很难过,我也很喜欢陆叔叔,可是妈妈他们都说他不是好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第二天,冬瓜没来。
第三天,冬瓜没来。
第四天…
第五天…
…
夏夏望着教室后排空了的座位,鼻头一阵酸楚。
她们说,冬瓜转学了,去了十九中,那个和洋人一起办的学校。很大,有高高的教学楼。
之后的两年,夏夏再没有见过冬瓜,她们说冬瓜在十九中混得很开,常常和别人打架,自己也拉了一帮人,当了他的小弟。
国中毕业了,夏夏顺利伸入高中。本该喜悦的日子,却显得有些伤悲。
夏夏再次见到冬瓜是在高中开学三个月后,学生会主席带着大家去十九中那边排节目,这次二中和十九中要一起开展一个晚会。
夏夏在高中学习舞蹈,也参加这次活动。
主席叨叨着注意事项,可不能让十九中那些假洋鬼子看扁了,夏夏不想听,沿路看着两旁的风景。
十九中的风景真的很美,两旁的欧式花坛种满了不知名的花,红的紫的混在一起,好看极了。
突然他们就不走了,夏夏险些撞到前面的同伴。只见一堆人穿着一身的黑,手插在裤袋里,高昂着头向着这边走来,别人都给他们让路。
待他们走后,主席又开始叨叨,神气什么啊,学习不好学坏倒是挺快。
夏夏有些惊讶,走在前面的那个不就是冬瓜吗,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就是冬瓜,他长高了,也壮了,不再像以前那般矮小肥胖,五官也突出来了,好看了很多。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那天排舞排到很晚,大家都要喝着一起去吃饭,主席同意了,夏夏只能跟着去,托人告诉妈妈自己晚些回去。
晚上的风吹的有些凉,大家都走进了那间小馆子,那是罗玉小舅开的,能打些折。
大家都吃着饭,说着国家大事,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恨不能自己变成总统,才能救人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夏夏不想参与,看着外面来往的人群和车辆。
自己不该来的。
冬瓜牵着一位女子,穿着一身小洋装,夏夏见过的,在利民路的洋人商店里,费用是自己家一年的生活费。
冬瓜对着她说话,她对着他笑,夕阳的映衬下格外好看,也格外般配。
夏夏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夏夏每天都会跟着团队去十九中,也巧的每天都能看见冬瓜。
有的时候是带着自己那一帮小弟蛮横的到处走,有的时候是牵着那个女孩,有说有笑。
夏夏只有一个念头,活动快开始吧,自己真的不想再来这里了。
那天夏夏排练得有些晚,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前面一群人飞快跑过,后面警察拿着棍子追。
夏夏有些害怕,朝着后面缩了缩。有几个警察折回来,从巷子里拖出来一个人。
那人跟在警察后面,低着头。
是冬瓜。夏夏看着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强烈的目光朝着这边看过来,在看到夏夏的一瞬间低下头去。
冬瓜就那么晕倒了,头先着的地,顿时鲜血爬了满脸。
夏夏飞快跑了过去,那两个警察看见形式不妙,甩甩手说你认识他啊,那你送他看医生吧,我们忙着呢。
说完就走了,夏夏看着倒在地上的冬瓜,愁容满面。
怎么办,冬瓜?夏夏想哭,冬瓜的血流了一地。
冬瓜醒的时候天还没怎么亮,想抬手动动发现手边趴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顺服的短发贴在两颊边,嘴角还留着点点口水。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夏夏不舒服,动了动又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天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照在夏夏的侧脸上,原来还是那么美好。冬瓜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扯了一个很大的弧度。
独处终止在了那一声惊呼声里,那个穿着粉色小洋装的小姑娘唰的就扑到了冬瓜怀里,蹭了蹭头,带着哭腔说自己担心死了。
冬瓜摸了摸他的头发,却看向了夏夏,夏夏对他笑,理了理睡乱的头发,朝着门外去。
“谢谢你帮我。”冬瓜说。
夏夏回身,看着他继续摸女孩头发,小声安慰。仿佛刚才的话并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护士招呼这病人,夏夏从走廊出去,身边走过一个个穿着病服慵懒的人。
活动很快开始了,那天后夏夏再没有在排练的时候看到冬瓜。
主席招呼着,给他们打气,叫他们争气。穿着一身的蓝布长袍,夏夏觉得,像极了陆爸爸。
所有人都在欢呼,夏夏他们的节目排在第四,现在第三个节目已经上台了,她们站在幕布后面,不少人已经说出了自己的紧张与恐惧,只得捏紧了同伴的手,想像接下来便是自己站在上面。
也不知道冬瓜能不能看到。夏夏想。
“下面,有情二中伙伴为我们亲情带来《随风》舞蹈,请大家欣赏。”
夏夏随着一起踏着小步子走向舞台中央,下面黑丫丫的一片,看不见脸,只有欢呼声。
领舞喊着拍子,大家正准备跳,观众席左边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就是喊“杀人啦,杀人啦。”
所有都乱成了一团,人潮汹涌。
夏夏朝那边看,只觉的心口一闷,眼泪仿佛自己有了生命要跳出来。
夏夏也不知道怎么了。飞快冲向人群。
冬瓜死了。被人插中了左胸,血流了一地,他就躺在中间。
夏夏不信。可是夏夏不得不信。
冬瓜葬礼那天,那个女孩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站在夏夏面前“你是夏夏吧?”
“嗯。”
“还挺好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孩说自己叫陆朵,是冬瓜姨妈的女儿,她还说子渊哥哥特别喜欢她,有些时候睡着了都在叫她的名字,当时自己还问他呢,怎么都不说。直到那天,子渊哥哥一改往日不再拦着自己去学校找他,还让她多来走动,自己就纳闷了。
直到他受伤那天,自己飞快跑去见他,本来还好好的摸自己头发,突然就收了手,满脸寒霜,原来是夏夏姐姐你走了啊。
陆朵很快被管家叫走了,夏夏看着那一官新的坟墓,上面还有新方的鲜花,上面的男孩笑颜如花。
夏夏知道,最后冬瓜是看见了自己,朝着自己张嘴。
你真漂亮。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夸她,不再像以前别扭着不说话,是用自己的心在说话。
很快夏夏的高中毕业了。填报了一所远方的大学,自己要离开了。
离开焦塘镇,离开冬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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