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锁娃自杀了。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时间超过4个小时了,人已经冰冷。
李锁娃的去世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原因却是意料之外的。他不是病死的,是自杀的。李锁娃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
他从窑洞里折腾到堆放杂物的窑洞,找到一瓶乐果结束了45岁的生命。卧室窑洞到另外一个窑洞,距离十二米,加上两个门槛,这对坐起来都困难的李锁娃是个非常大的挑战,他耗时多少没人知道,但是过程证明了他赴死的决心。一瓶乐果一滴不剩,说明他不想带一点点留恋,如果谁及时发现他,好心的把他救了,他会像瓶子里的魔鬼一样,诅咒那个放他出来的人一辈子。
所幸,他走的很顺利,无人打扰。
先发现他的是儿子亚飞。刘亚飞是镇上中学的寄宿生,一个礼拜回来一次。这天刚好是周五,刘亚飞一放学就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他撒开欢的的蹬着自行车,下坡也没怎么拉闸。平时跟他一起走的刘成喊都喊不住,他心里莫名的一股焦躁,就想早点到家。车子像一阵风的入村,下了村口那崎岖不平的坡就看到家门了,稍觉安心。
车子放好,他习惯性的喊:“妈,爸。”没人应,奇怪,往常他爸总是会拖长声音应一句“哦~”他把头凑到窗子前往里边看,脑袋轰的一声,床上没人。一个常年卧榻的爸爸,忽然不在应在的位置上,多么诡异。他东张西望,嘴里大声的喊着,语气里不由得有几分惊恐。然后他看到平时关着门的杂物间门打开着,他慢慢走近,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逼近,瞬间淹没了他的四周,他看见父亲躺在地上,瓶子倒在一边。
刘亚飞是哭着喊着奔出门的,在大门口歇斯底里的喊:“来人啊来人啊,我爸喝药了。”四邻的人一听到声音马上出门来,围在刘亚飞旁边。几个年长者进门去看,一边叫人通知刘锁娃家的自己人,堂叔堂伯、侄子们都闻讯赶来,人人行色匆匆,面带慌张。
李秀红坐着刘战军的摩托车去新村看庄基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就往家跑,刘战军把摩托发着对她喊:“上车。”李秀红也顾不得啥了,赶快上车往回赶,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家里人乱嚷嚷的,哭声一片,她腿软的下不了车,刘战军一把把她抱下来就往门里带。
门口的人群见她回来了,自觉分开一条缝隙,她一进院子,就看到亚飞站在院子里大哭,一见她亚飞奔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干啥去了?我爸喝药了。”李秀红呆呆的看着窑洞里一帮男人在忙活,几个堂叔已经把李锁娃抬上支好的木板床上,头西脚东。
年纪最大的堂伯刘庆安见了李秀红,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问:“秀红,你快把给锁娃准备的老衣拿出来,人已经走了多时了,衣服可能都换不下来了。你先拿出来我们几个试试给娃穿上,不能让人光着走啊。”李秀红一听到这个声音才哇一声大哭起来,眼泪就像是得到允许一样一下子决堤而出,哭声里的凄婉带动周围的几个男的也开始啜泣,大门口的邻居也无声的拭着眼泪。
刘战军一看到这个样子,也有几分心酸,他定了定神看到父亲刘安娃也在帮忙的人里,就走过去帮他大抬木板。
村里的女人、侄子媳妇、大婶、大妈等进门来劝住李秀红,让赶紧拿衣服要紧。李秀红这才抽抽搭搭的去开柜子找衣服。然后有人布置灵堂,有人去写挽联,有人去请阴阳先生看坟地,有人去镇上买菜,有人去借大帐,大家听从执事人的安排,各自去完成自己的工作。
这个时候人群中一声长哀,一个妇人颤颤巍巍进门了。大家的心一提,都屏息看着来人,李锁娃的娘一头银发,瘦骨嶙峋,踉踉跄跄的哭着进来了,搀着她的妇人也跟着一齐哭。
李锁娃的寡娘一人独居,平时时常来探望刘锁娃。共两个个儿子,老大刘平娃,老二刘锁娃近年生病,今年来更是大不如从前,老娘本来就疼小的,加上刘锁娃的体弱,更是一天几趟的跑,刘锁娃的离世对刘老娘的打击可想而知。
刘亚飞扑进老人怀里跟着一起放声大哭,观者谁不掉泪,白发人送黑发人,闻者谁不动容?
刘庆安走过来安抚刘大娘说:“大嫂子,人死不能复生,锁娃病了这么多年,走了就解脱了。他也是被病身子折磨的够够的了,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一条路啊。嫂子,你年纪大了,节哀,注意身体要紧啊。”
刘庆安是个退休老教师,说话向来文绉绉的,但是这席话大家都听的明白,众人都点头称是,各自劝着刘老娘。刘老娘拉着刘亚飞的手哭着说:“我娃恓惶的,以后就是没大的娃了,老天爷不长眼睛,把我这该死的人不死,把不该死的人带走了……锁娃锁娃,你把你娘撇下就这么走了……”这话,又惹得大家哭了一回。
阴阳先生踩准了坟地,入了白事的男人们便去掘墓,请泥瓦工来箍墓窑。因为李锁娃是喝农药死,所以日子宜前不宜后,三天后便是下葬之日。
灵堂一设定,孝布也就备好在灵堂前,用绳子扎起结实的一捆挂在钉子上。凡是入门的人支应灵前的人都会给扎起一条孝布,女人除了孝布之外还有白纱一块。死者为大,进门无论辈分,男人都磕头上香奠酒,然后以亚飞为代表的孝子门都跪在一边跟着磕头还礼。女人们约摸走到离大门一箭之地的时候就开始放声大哭以表哀伤,哭到灵位前磕头后才住声,领了孝布和白纱这就算正式入了事。
女人们来哭丧,也叫吊丧。许多人都是相约一起去,一群女人声音大大小小,长短不一,容易隐藏那些哭不出来,又不得不来的人。一时,村上哭声不断,进进出出都是穿着孝衫顶着白纱的人,大门口也贴上了挽联,吊上了铜钱纸。人们都放下了正在搬迁的工作,全部参与到李锁娃的后事里来了。
下葬前一天的晚上,这是亡灵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下午的时候,男孝子门都穿着白孝衫,头戴着孝布,去墓地扫墓。亚飞走在最前边,抱着李锁娃的牌位,上写着“显考刘府刘公锁娃之灵位”,刘战军在后抱着李锁娃的照片,后边还有李锁娃其他侄子林林总总十来人左右。李锁娃的堂妹夫徐狗蛋提着风灯,拎着笤帚走在一侧。一队人来到墓地,用笤帚细细的把新箍的墓窑扫一遍,算是个已亡人打扫一下新房子,带着亡灵认新家的门。从墓地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哭着回家,徐狗蛋走在最前面,把提前放在大门口的鞭炮点着,一时炮声大作,唢呐声响起。门内走出女孝子,因为李锁娃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媳,都是侄子的媳妇,或者是侄女。打头的是刘平娃的儿媳妇徐莲莲,一行人走出大门外跪下,男孝子也走近跪下,两队人中间隔着火盆,徐狗娃在火盆里点燃了纸,孝子门哭声不绝。徐狗蛋把刘锁娃的灵牌从刘亚飞手里双手接过递到徐串串手里,火盆里的纸烧的红彤彤的映红了孝子门的脸。
大门外和院子里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大人们拉着小孩子,女人男人站成好几圈。人们习惯了看热闹,白事上看孝子门的哭丧,跟着流眼泪。红事上看新娘子进门,跟着笑。
孝子的队伍转身簇拥着灵位往灵堂处走来,刚到院子,李秀红披头散发的从窑洞里哭着奔到院子里来了。村上几个婆娘赶紧从胳膊两边架住她,李秀红眼泪鼻涕一大堆,边嚎啕大哭边说:“死人哪~我的死人,你扔下孤儿寡母一蹬腿就走了,你让我怎么活啊~呜呜,死人啊~我从进门就伺候你到现在~你一天不如一天,谁知道你临死都不让我好受,走了这么一条路啊~死人啊,我对不住你啊~”大门口的女人们哄的一声全涌到院子里,有的跟着哭,有的跟着劝,还有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秀红越哭越伤心,怎么劝也不听,这边孝子门的灵牌也送不到灵堂前。院子里被人堵得针都插不进去。院子边上支起的大灶,热腾腾的的冒着大气,厨师手里拎着一把长铁勺,做着拦挡的样子对着人群吼道:“小心水烫,会烫伤人的。”
执事的人一看状况,大喝村上的婆娘们:“把人架回去,闲杂人都靠边,不要挡了灵牌的路。孝子们继续走着。”
这一嗓子确实管用,院子中间马上有了一条路,孝子们继续往灵堂去,李秀红也被几个力气大的人拖回窑洞去了。孝子们黑压压的跪在灵堂前,徐狗娃放下风灯,把灵牌和照片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放满了水果、面点等祭品,他在旁边的白蜡烛上点燃了三炷香,带领孝子们磕头作揖。
晚上,村上人,亲朋好友都来祭奠。每一个人都在执事人的唱声下排序入灵堂前磕头奠酒。唢呐手在门口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烧煎的茶,香烟,执事人不说话的情况下,唢呐声悲壮哀怨的响着,执事人一张嘴说话,唢呐声便戛然而止,配合十分默契。
执事人唱声:“老外家奠酒。”只见李锁娃舅家的人戴着孝布鱼贯而入,上香、奠酒、磕头,磕头的时候,执事人又喊:“孝子谢。”跪在两边的孝子们赶紧起立跟着磕头。就这样,所有人都来祭奠亡者,孝子们几乎一夜不眠,磕一个晚上的头谢礼。
下葬的这天,四点多就开始人声嘈杂。被分到厨房干活的人们早都起来准备,要在送葬队伍走之前把早饭准备好,空着肚子是不能送葬的。东村的红白事上的饭都是饸饹面,一个有着许多洞的特制压面机,压出来的面条又长又韧。这样的面只要和好面,很省力气。厨房的人都分工很明确,一个人专门压面,一个人专门看火。一个人捞面,一个人给碗里盛,另外一个人光浇汤。汤是用猪骨熬出来的高汤,辣椒粉用油炒的红中带黑,加入豆腐、猪肉等炒香,加入高汤,锅开加入菠菜漂汤,葱花提味。大锅永远是沸腾的,锅里咕咚咕咚冒着香气,一碗热汤面下肚,身子也暖和了,人也有了精气神。
饭后送葬队伍开始忙活起来,先是起灵,把棺木抬到车上,男女孝子跪倒一地,门口生火烧纸,亚飞跪着开始念祭文,祭文是刘庆安代笔撰写,乡村野民,都极其简单。
亚飞童声未褪,朗声读到:“我父刘锁娃,年四十五岁,身患多病,长年卧床,不堪病痛折磨,决然离开人世,活着时谦卑有礼,算计时日,离去能大恸乡里,素衣裹体,薄棺安身,足矣。今天乡亲们送我父上路,愿黄泉路上再无病灾,来世能有幸做个体魄强健之人,可弯弓射箭,可策马奔腾,以完成今生未成之遗愿。一哭我父命运人难胜天,二哭我父身体长年欠安,三哭我父壮年撒手人寰,寡娘、遗孀、孤子自此再无人可依。呜呼哀哉,尚飨。”话音刚落,唢呐声立即响起,亚飞抱起面前的火盆使劲一摔,“砰”的一声火盆四分五裂,里面的黑灰四处飞扬。随着火盆落地,孝子们哭声顿然响起。
执事人大声吆喝“起灵”,拉着棺材的车子缓缓前行,车子上拴着十几米的白绫,孝子们统一把白绫搭在肩上以示扶灵,手里拄着缠着白纸的拐杖向墓地而去。后边跟着几拨村上人,人手一把铁锨,去给刘锁娃添土起坟。这是村上不成文的规矩,人殁了添土的人越多表示这个人生前越有德行,谁都希望自己能在那一天有人给自己多添一掀土,表示自己在村上为人好,给自己死后积德了。
唢呐手跟在孝子们后边吹着哀怨的曲调,队伍渐渐越走越远,大门上的白吊纸也被收走去坟上烧了,跟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用架子车拉着刘锁娃生前所有的衣物。
刘锁娃的大门口站着刘老娘,她扯下头上的包巾,不停的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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