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多有意思，在1945年还能看见一个娘娘！这就好像你浑身潮流打扮却还戴着一个古老陈旧的首饰，好像在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摩天大厦里挂着非洲的原始文明的图腾和脸谱。那种高兴，那种兴奋，那种刺激！多么令人着迷！走啊！看娘娘去！
那个娘娘今年二十岁，十分的美丽。我奔波各地十多年，辗转数千公里，从荒僻的小镇到繁华的大都市，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女孩，也绝对没有这位娘娘那么好看！她既然是娘娘，那她就不能与她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姐姐住在一起，她的家人也以为应该这样。她的租来的临时“皇宫”很小，只有一张破旧的小木床、一条长板凳、一张小木桌。哦，不仅如此，还有一只古色古香镶金描边的木箱。我过去看她时，就坐在长凳上，而她就坐在床沿上，眼帘低垂，手压在那个木箱上，不拒绝任何一个人进门，也不欢迎任何一个人。她就这样整日地坐着，除了吃饭、睡觉。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外边发生了什么。
尽管她比山还要沉默，但我们这些单身汉们还是乐衷于去看她。往往是一个人提议，其他人便毫无异议地跟着走。到娘娘那，我们只是在她的桌子上吃着我们带过去的牛肉、喝着酒。而娘娘还是坐在床沿，低着眼帘。她好像没看见我们，我们也只装作没看见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地，我们知道了一些事情，我们知道娘娘她从她的皇宫里逃出来，随身带了一包首饰，她对她的家人发下毒誓，说哪天她的首饰卖完了，她就自杀。她吃的非常少，于是卖首饰的速度也变得慢了许多，也算是变相地延长生命的方式。后来我们又发现，这位娘娘处境虽然艰难，但还有一个太监伺候她。这个太监是从关外逃回关内，听说北京有个娘娘，便跑来向她报道。他在城外租了个小房子，每天清晨，到城内娘娘的破旧小屋内打扫卫生，清洁家具，再把饭菜做好后，就回到城外的小屋里。饭和菜他是决不敢也不愿碰上一口的。
于是我们又有事情做了——去城外看太监去。
太监已经很老了，弯着腰。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秃顶和头顶四周稀稀落落的白发，然后我看见他发肿的眼袋，残缺不全的牙齿。他的态度跟娘娘完全不同，非常客气地请我们进去，可是房子太矮了，我们就只能在门外站直了跟他说话。我们很想知道一个太监是怎样成为太监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能听到他一句话：“先生，何必谈过去的事情？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来了几位新客人——一个人带着三个人过来。那个带头的人显然是一个向导，另外三个人是游客。太监非常客气、熟练地把游客请进屋子里，看见屋子那样肮脏、矮小、黑暗，有一个游客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跟他的同伴一块儿进去了。太监关上门，那个向导也和我们留在门外，他自己点上一支烟，问我们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什么？”
“你们不是来看太监的吗？”
“是的，我们已经看见他了。”
“你们怎么知道他在这儿？还有，你们花了多少钱？”
“花钱？我们一块钱也没花。”
“那怎么可能呢？你们不花钱他吃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又吃什么？” 我不知道向导说什么，就仔细追问：“那三个人都是来看太监的吗？”“是的。”“都是你带来的？”“是的。”“他们来看太监要花钱？”“当然。”“为什么要花钱？”向导愣了一下，反问我：“不是为了钱，谁肯脱了裤子让人家看？”说完，他看看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门，“这些家伙怎么还不出来？看得那么仔细！”
他又回过头来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还没看过。如果你们肯花钱，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他很坦白地对我说：“不看实在可惜，以后不管你花多少钱，也不可能再有太监让你看。” 他见我们不作声，又用煽动的语气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太监，很多外国人来看他，看完以后都表示非常满意。钱是花了，可是一点也不冤枉。” 我们这才明白他所谓的看太监是什么意思。我们同时明白关在屋子里面的三个人跟那位太监正在做什么。我们弄清了这个向导和那个太监生活的办法。这太丑恶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所知道的最丑恶的故事。这个巨大的意外发现，把我吓呆了。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我们失去反应能力的几分钟，门开了，太监弯着腰，客客气气把他的主顾送出门外，那么老练，就好像北京百年老店里面训练有素的店员。 我仔细观察太监的表情，他一点也没有惭愧的表情。
每天下午，他在这里等生意上门，第二天上午，到娘娘住的地方尽他的本分，有人听他说过，如果不是娘娘在，他早就不活了。看起来，他真的说过这句话。他从娘娘住的小屋子里找到了生命延续的理由，只要能够伺候娘娘，活着就值得。既然有理由活下去，那么，维持生活的手段也有理由。
他不让我们看见他的悲痛，在他眼里，我们不配。他是替娘娘卖首饰的人，娘娘什么时候没有钱用，就拿一件珠宝交给他，他弯着腰慢吞吞地走出去，好久以后，又弯着腰慢吞吞地走回来，双手捧着钱，浑身发抖。他望着娘娘接过钱，锁在木箱里，坐在床沿上，一只手压在木箱的盖子上，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他就朝着娘娘跪下，脸贴在地上，呜呜地痛哭。娘娘的邻居都经常听见他的哭声。只有娘娘看见他的悲恸，虽然娘娘并不一定真正明白他的悲恸有多大、有多深。
后来，我遇到了许多人和事。但那次的美和丑还是深深印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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