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鬓厮磨间,缱绻至深处,天地间的一双人,相互吐露些梦呓般的絮语,仿佛一种幽微的探寻,静谧轻盈地如同在真空中漂浮。
又像倦鸟归巢后,拥靠在一起,只因是此心安处,便可无惧风雨飘摇。轻轻覆上双肩,轻揽爱人入怀道:“可有小字?”
她肩头一震,声音亦有些微颤“原是有的,只是犯了官家名讳,臣妾不敢说。”在他怀中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无限爱怜,又怕爱太重也要伤到她,今上柔声道:“总是我叫你的,且只在你我之间,怕什么?不妨让我猜一猜?”她背对着他,他便看不到她眼中划过些许戚色,今上可曾注意到,自己与她的对话皆称“我”而非“朕”?只觉她漫不经心拨弄着他的手指道:“臣妾小字,是其叶蓁蓁的“蓁蓁”二字。”
“其叶蓁蓁…”今上自是回味揣摩:“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蓁蓁……”第一次从他口中听来自己,仿佛是蕴育了一个小小的新人,“蓁蓁……”他又唤,她红了脸不敢应,犹恐是在梦中,又听他道:“我忘了,说来今日,也算你来归的日子,蓁蓁,你高兴吗?”
是了,“蓁蓁”二字,虽然连至亲都极少唤起了,可当初取名时的那份殷切的愿景仍在。生为女子,不比男儿可以考取功名,建立功业,她囿于闺房,最大的祈盼不过是嫁得如意郎,风雨来临时,檐下能有双燕同归。她当然知道,今日是她来归于他。开心吗?不开心吗?也是开心的吧,归于眼前心上的这个“他”,那真正要避讳的,想作他的妻,想与他做一对布衣夫妇的愿望,今生已不可去想,想即是让他抛下这家国天下于不顾,她亦做不到。
于是只好答他:“臣妾高兴。”自是吞了眼泪。
一时再无话,良久,近乎半梦半醒间,忽听得他低语,气息呵于耳畔,“终是委屈你了。”
这便是关于爱人小字的故事的由来。很久了……
“爱人……”今上慢慢念出这个词,“爱”字开头便如那句没头没尾的问:“可有小字?”,只因心绪至此,无心地问了,便化为与那人生生世世的羁绊。欢喜是实,忧惧亦是实,却在这欢喜忧惧间抓得更紧了,不肯放,哪怕明知毫无把握。
直到鬓已星星,那时想要与之偕老之人,想要以时间来践行不移的心愿,都已失散零落,只余她昔日阁中,逢年节时群臣为故皇后献上的诗帖。这些臣子奉他的命,铺陈他的哀思,堆叠她的美德,渲染时间倥偬,感叹天地不仁,待墨迹冷却,终是渐行渐远。
一年,两年,他幻想百年之后再见她时,可与她好好笑一笑这人间的造作虚幻。笑那个帝王所谓的圣德宽仁,其实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留下来的,皆是无用虚假的空壳,最想带来又带走的,也许便是那份笃定:在问她小字之时是多么坚定深信:来日方长,永远是定要在永远中见证的。
那夜低迴细语,互换姓名后,自是道不尽的温柔缱绻。此后不久,阖宫尽知有位张娘子颇得圣意,恩宠渐隆,这在宫中,原也是极平常的,历朝历代,都有难过美人关的明主,亦有侍宠生娇的姬妾。他们的生前身后,便在口间笔端明里暗里地涌动不休。
她自然也听过这样的故事,然而她与他,一对恋人日益情笃,是万万思量不到这些“寻常事”的,只会注意她花钿的式样,眉间的喜忧;他饮茶的温度,品酒的习惯;诸如此类,林林总总,那么细碎,想抓都抓不住,却也因细碎而密密实实,是任什么也击不垮冲不破的。
次年又因“宠爱日甚,冠于后庭”,进位为修媛。“将来史书便会这么写。”他告诉她,与她玩笑一阵,“人言尚且可畏,编入简牍,真的能全不在意吗?”“自然在意。”他答道,看了内侍呈上的用南海进贡的珍珠打造的冠子,又打量她一眼,笑道:“倒衬你那件月白的褙子。”
她那日身上正穿的却是鹅黄,于是笑着挽上他的手臂道:“官家竟连我有个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楚。”他闻言大笑,示意她可将这冠子换上,“确实好看,只是珍珠过奢,这便是让我将真金白银直往头上堆,这是罪过。”她摇头不受,心里却蓦地生出疑问来,再看今上,似也在等着她说些什么,便道:“臣妾不明白,官家一贯节俭,怎的后宫里会无端用这奢靡物什打造冠子,从前也未有过。”
今上拾起那冠子,徐徐抚过冠上的层层珍珠,面色沉静如水,看过一回,便叫她的侍女帮娘子将冠子收起来,她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挥挥手让殿中其余人等也先下去,今上接过她递上的茶,对她缓缓道:“蓁蓁也知道,俭省并非一日之功,淫靡风气也并非一夕形成,不可能不许淫靡现迹,只是在尚不足以成风气时及时发现调整,不至发生祸端,这才是我们要做的。”
她顿时明白了,为何他见到那冠子并没责问管事的人,反倒将其留下:“官家是要以小见大,以宫中献上的一只珍珠冠作为警示,免得这样的首饰流传到民间去引得争相效仿,最终奢侈盛行,扰乱物价。”今上颇为赞许地拍拍她,笑道:“说的不错,既然如此,依卿看来,朕当如何做,才能给臣民这个警示呢?”
她本自顾自说得兴起,见他说笑中颇有几分狡黠,便扭过脸去,装作要恼了似的,只道:“既是说的不错,为何又来取笑折煞我,我又不是官家的三司使,恐怕不能为官家分忧解难,上传下达。妾乃女子,亦是小人,心里想的原也不过是:官家赞那冠子衬我衣裳,便恨不得立刻换上给他看,只给他看,管它什么珍珠白玉的,谁让我的夫君喜欢我!”
明明是要装作害羞气恼,怎的倒还越说越激昂了,孩子一般的得意神色,落在一副倾国面容上,那般欲说还休地望着你,今上给她望的竟像忘了要说什么似的,许久憋出个 “冤家,你总是有理!”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又唬她道:“御史又要弹劾张修媛侍宠生娇,魅惑君上了。”她笑倒在他怀里,与他耳语道:“那他们说的是实,我无从辩驳,官家赢了。”
今上倒从未想过会赢她,可若是赢了的奖赏是听她念多几次那句“谁让我的夫君喜欢我”,那也算公平,可以一试。若是输了,他想,他总是心甘情愿输给她的。
细细想来,她的话倒有些点醒了今上,当真是不知不觉。今上爱怜地望着怀中小人儿,难得她有这样润物无声的巧慧,更难得这巧慧全然出自真心,仰仗的全然是“夫君的喜欢”,两颗心若总想在一处,自然许多事,许多道理都可不言自明。
便对她道:“过几日等牡丹下来了,朕打算让皇后主持后宫娘子,朝廷命妇于后苑赏花,到时朕也会去,你便把那珍珠冠戴上,略迟些再过去,可记住了?”
静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她觉得一切都是安全的,他的怀抱便是一切。点头应道:“臣妾明白。”他下意识低头与她微笑对望,她看出他眉间一抹隐忧,纤纤素手自然而然抚上他的面,曼声道:“臣妾得了新首饰,自是想给官家看,想给各宫娘子们看,官家对臣妾的宠爱,似比春日的牡丹还要盛,珍珠冠戴在臣妾头上便为警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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