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凛子蹲在床边,看着红蚁在被啃食的老旧木质家具上排队列。随后,她厌恶地抬起脚向地板上的蚂蚁踩下去,它们先蜷缩成一团,再颤颤巍巍地挪动几步,又被她玩趣般地吹散开来。凛子歪着小脑袋思考着蚂蚁这种生物存在的意义,它们简直弱小到手指轻轻一点,就能捏死好几只的程度。
在凛子三岁时,全家十口人搬到南方做生意。三层独栋小楼坐落在恬静舒适的小县城里,五叶地锦绕着外墙巧妙地遮盖住墙体剥落的痕迹,这里成为了凛子一家的暂住所。屋后身是大片臭臭的金黄油菜花田,还有能抓到鳝鱼的小河沟,屋前是对面人家种的小块白菜田,上面飞舞着采蜜的蝴蝶各式各样,都是她在北方不曾见过的。她用塑料袋在白菜上轻轻挥动,总有三四只蝴蝶会落网,蝴蝶在三四岁的凛子眼中不过是一件保质期极短的玩具,身上的粉末被揉搓不见了就要抓新的。等到她长大一点儿后,才明白蝴蝶是毛虫变的,结果连带着蝴蝶也害怕了起来。
长大后的凛子曾对自己四岁时的记忆持以怀疑态度,是不是有经过自身的感情处理后,再将主观意识加上去的成分存在呢?后来她向母亲询问,得到的结果远比她记忆中的还要黑暗不堪,也许是角度不同,导致凛子的某些记忆片段出现了偏差,但疼痛感确实一生难忘的。
在此,我会尽量保持以凛子当年的视角来进行叙述她变成蚁的经过。
噩梦的开端是在凛子快四岁时,家里做生意遭人哄骗,最后缠上了官司不说,还因此破产。
屋子里阴冷,再加上夜晚的原因,记忆的整幅画面都是深蓝紫色的,凛子穿着白色点缀蓝花的棉布睡裙。整个二楼唯有电视机是亮着的,电视机前是被斑点狗挠破的棕色皮质沙发,父亲正窝在里面盯着屏幕,同时和叔叔交谈着什么小孩听不懂的话。
凛子在电视机前走过,身影将电视机遮挡出瞬间的黑影,哪想到小小的影子为她招来了灾祸。沙发里高大的身影站起,以一种咆哮的方式吓傻了凛子。那天,父亲喝没喝酒记不清楚了,因为她一心只想逃跑。她钻进了离电视机最近的房间,这恐怕是凛子一生中做过最后悔的选择。
她跑到屋子中间,后追上来的父亲像踢球一样,不顾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一脚把她踹出好远,最后被双人衣柜接住。
说来凛子真是倒霉呀,双人衣柜顶的娃娃闹钟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她的头上,“懒虫起床、懒虫起床”地叫个不停,刺耳的声音嘲笑着凛子。凭母亲和奶奶这些人根本拉不开父亲的蛮力,待到凛子痛得直不起身,她父亲才罢休。
殷殷的血顺着大腿内侧流了下来,小县城离医院的路程那么遥远,究竟凛子怎么顺利到达的,就连她本人也完全没了印象。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躺在铺有雪白色棉布的担架车上。一旁陪护的人中没有父亲,她只记得母亲泪流满面的脸。
凛子因吃饭挨过的打次数最多,比如:瓷勺碰瓷碗发出声音,第一次动筷子不给长辈夹菜,长辈给夹的菜不爱吃等。于是,凛子变得神经质,在家里度过的每一秒都如履薄冰,能出去外面玩就尽量晚一点儿回家。她开始虐待昆虫,怪异到吃路边的花草和小石子,若现在询问她当时那样做的原因,她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并表示完全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有次,她干脆跑到隔了三栋楼的幼儿园同学家,天黑了也没回,最后被找到的凛子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拎回家。挨揍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天阳光正好的下午,凛子坐在楼下马路边一边嚼着路边开有白花的不知名的矮株草,一边晒太阳。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打破了周遭的静谧气氛,疾驰着与她擦身而过,将距她一米远的小男孩撞飞出两三米,血不夸张地喷了一地,凛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心想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从那之后,凛子还会刻意找到血迹的位置,一有空就跑到附近忍不住偷看,甚至用手指轻轻触摸。
在吸取了早先每一次挨打的教训后,凛子一嗅到危险的气息,便拔腿便向楼上跑,跑到三楼主卧室里,回手将门反锁,这次的门有锁。
“请救救我,不要让我再挨打了。”
一种近乎疯狂的乞求,随着砸门声越来越急促,凛子的乞求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未知的恐惧总是比直接袭来的暴风雨更能摧残人的意志。
砸门声停了,斧子从木门中央位置将头硬挤进来,裂缝中透出幽幽寒光,暴怒的声音化作针刺直接插入凛子的胸口,哭泣声和劝阻声好像用头发给大象挠痒痒一般微不足道。木质门就这样变成了废柴,抵挡不住无名的愤怒之火,一把烧成了灰烬。
门打开了,可空荡荡的房间中凛子消失了,屋子里并没有她身影的这一事实,令父亲突如其来的愤怒无处安放,呆呆地凝滞在空气中。
家人们开始慌了,父亲虽没出那一口气,怄在心头的火却也渐渐灭了,甚至开始检查窗户有没有打开的痕迹,以及楼下有没有她的尸体。
变成蚂蚁的凛子,深知再次被伤害就意味着死亡。她缩在墙角,仰着头静静留意着每个人紧张的神情,开始审视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当一辈子蚂蚁也好,嗑嗑木质家具,搬搬食物残渣,最终被不小心踩死或痛快碾死。
当然,现实的凛子变不成蚂蚁。她将门反锁,躲在窗户旁,听着父亲在外面砸门嘶吼,威胁她再不开门就要更狠地收拾她。她深吸了一口气,机械般走到门边,哆嗦着按下了门锁,慢慢转动门把手······
凛子的时间仿佛在四岁冻结了,再能清楚记事的时候已经回了北方读小学。
二年级时,父母离异反倒让她松了口气,跟着母亲离开了魔窟。凛子像被踩过,被反复蹂躏的蜷缩蚂蚁,不带任何希望,磕磕绊绊地离开群体走自己的路。没成想,不仅肢体奇迹般痊愈,还学会了以人的姿态生活度日。
名义上的离开,仍切不断血缘。家庭聚会饭桌上,大人们侃侃而谈,对孩子的鞭打教育居然在这个时候被摆到了桌面上,成为了他们酒足饭饱后的消遣。不单单是没有歉意,反而对谁打得狠,谁的打人方法疼,谁的孩子挨打多这种话题更感兴趣,互相攀比的语气简直要把凛子的耳膜穿破,恨不得在她脑袋中刺出文身的字样。
凛子陪着笑脸,全程跟着傻笑,一言不发。她遗憾的是自己不能掀翻桌子发一场火,于是,二十三岁的凛子再次变成了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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