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女士是我妈。大多数时候,郝女士只在过年回家。
行李箱咕噜噜唱着歌,大门吱吱打开,高跟鞋哒哒哒越来越近----“周周,猜猜谁来啦?”我走出房间,接过她手中的一大包零食,放在桌上,不顾她伸出手求抱,说着“知道了”跑回房间继续打游戏。门外,郝女士帮着奶奶做家务,同时聊些家常。
我小时候,郝女士出现的频率更高,她不仅过年回家,我生日那天也要回家。每年过生日,她都要带我去家南边两个路口右转的西餐厅,点一份儿童套餐,看我吃牛排,她则吃价格低很多的意大利面。服务员端上牛排时,她捏着大餐巾纸两角,挡在我身前,防止油滴窜上我的衣服,我隔着餐巾纸听牛排“滋滋”的美妙响声,觉得过生日太幸福了。
有一年漫天大雪的圣诞节,郝女士也回家了。那年我刚上小学,小小的个子,站在大周和郝女士中间,举起胳膊让他们牵着,蹲在地上玩滑雪。雪地上便有了两串脚印和两行“车辙”。我滑了好久,大周和郝女士不时聊两句又互相笑笑。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们刚好来到一家“游子热干面”店前,就进去吃了。墙上贴着“游子热干面”的传说:远行的游子、魂牵梦绕的家乡……我问郝女士,为什么不在家住呢?“嗯----”郝女士塞进嘴里一堆面条,大周问我要不要加点酱料。
我陪郝女士回老家的次数不多,对老家的印象却很深。那是农村里木头梁子的尖顶老房,比我在城市见过的任何民居都要古老,房梁上方神秘的黑暗吓得我睡不着,只好听外面细微的响声,有时是狗叫,有时是风。
老家的亲戚在村里开着百货店,可能是村里唯一一个。亲戚热情地发给我一包糖,“相中啥万具搁窝缩叶深儿。”(相中啥玩具给我说一声)我说:“谢谢姨,我妈不让乱花钱。”她笑眯眯,“算窝送恁勒!”(算我送你的)我摇摇头,“我不玩玩具。”她就在郝女士面前不停夸我懂事,别的小孩都可贪了。其实我真的不玩玩具,我从小就沉迷电脑游戏了。
可是老家没电脑。一年暑假回老家,我和一群同龄的小孩子呆在一起,百无聊赖。这时另一个姨出现了:“咱都跟得姨去溜冰诶呗?”(咱们跟着姨去溜冰吧)我们大叫欢呼,我很好奇大夏天哪来的冰?
姨带着我们来到她家开的轮滑场,同行的还有我们各自的妈妈。轮滑场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两个大圆柱上缠绕彩灯,墙上也有变幻莫测的光与影。很多小孩子穿梭在场上,轮滑鞋的声音与笑声交织。这在当时(零几年)的我眼中很是新奇,甚至长大些后去网吧也觉得不过尔尔----我想年轻人的狂欢分明是在轮滑场见到的样子。
穿上轮滑鞋,我摇摇晃晃,扶着墙缓缓站起来,郝女士搀着我,生怕我摔倒。亲戚家的哥哥教我滑行,我每稍移动一点,郝女士就更用力地抓我胳膊。哥哥笑着说放开才能滑起来啊,郝女士极不忍心地松开手,我乱挥着胳膊扭来扭去地滑出去。
很快熟悉了轮滑,我也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全场穿梭了,场边有卖零食饮料的小柜台,姨拿出一袋瓜子和姐妹们分着吃,郝女士自然也在其中。几个还没学会轮滑的小孩子被妈妈扶着,一次次尝试。我忽然觉得轮滑太幸福了。
小学三年级,我抛弃单机玩网游,打打杀杀江湖侠义的那种,但我同时还玩另一款画风完全不同的游戏,QQ堂。郝女士反感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这导致她在家时,我玩魔兽不敢选不死族,她看我在玩什么,我哄骗她“我在玩造房子游戏呢。”后来她闹着要和我一起玩,精挑细选之下,我们选择了QQ堂,画风可爱,玩法休闲,并且可以两个人一起玩。后来我和郝女士一起去网吧,充值10Q币,因为我想买那个能跟在人物后面跳的小宠物。在游戏里,常常是我跑来跑去忙着救她,她不断夸我聪明。我觉得打游戏太幸福了。
网游很快就会玩腻,我又继续打单机,郝女士则沉迷QQ农场。她不仅玩自己的,还要替我开农场,我说我不玩,她说帮她偷菜嘛。我仍记得过年期间大半夜,郝女士设定的闹钟响起时的惊恐,睡眼朦胧间,只见她麻利地从枕头下摸出诺基亚开始偷菜。(当时塞班系统确实可以偷菜)
郝女士有几年在卖手机,她的手机总是最新潮,当她拥有第一部安卓机后,我玩了很多手机游戏,例如极品钢琴。那大概是小学六年级的春节,郝女士最爱听《荷塘月色》,我用手机弹给她听,恰好春晚也有这首歌,在电视自带伴奏的掩饰下,我弹得有模有样,她连连称赞,虽然我记得清楚:我根本没弹对几个音符。
过完年,郝女士回外地,我不能玩极品钢琴了,所以我和大周约定,考得好就买个安卓机。我如愿买到了安卓机,可是玩极品钢琴少了听众,似乎不那么好玩了,很长时间没再玩过。
初二的暑假,郝女士邀我去北京和她住段时间。她常常劝我和她一起过吧,她回安阳可以买套新房子。我坚定地拒绝她。
郝女士给我买了键盘(电子琴),我自学几首弹给她听,她早已不爱《荷塘月色》了;我让郝女士看我做饭,回忆着大周教我的几道菜,笨拙地炒菜,她轻轻笑着指导一番;晚饭之后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我拍下星落湖光,录下湖边艺人的弹唱,郝女士捧着手机只是拍我。
郝女士的朋友带我们逛了很多地方,有景点也有大街商场。他开车路过中央电视台大楼时,问我这建筑叫什么,我说大裤衩子。郝女士眉头一皱,“怎么能骂人呢?”那朋友哈哈大笑,“就是叫大裤衩子。”
又一年春节,我和郝女士去亲戚家拜年,(老家早已散了)小孩子们玩着手机游戏,大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每到这时,我就成了一二三四五姨们眼中“修手机的”。还好她们没有电脑,修电脑可要麻烦一点。她们说要修的手机,其实没什么大毛病,最多刷机解决一切问题,然后她们会夸一整天:“老七家的女儿真厉害!小小年纪会修手机。”我深感惭愧,郝女士反倒笑个不停,像在夸她一样。
郝女士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提议看电影,《菊次郎的夏天》。我和她半躺在被窝里,把平板支起来放电影。电影讲了一个小男孩外出远行找父母的故事,总体来看是很温馨的。当我看到结尾,被亲情的温暖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时,我发现郝女士已睡着不知多久了。
第二天我还没醒,郝女士就起床赶火车去了。春节总是过得这么快。望着空了一半的床,消失的行李箱,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很小的时候,郝女士睡前半开玩笑地问我:“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过?”我那时躲进被窝哭了,她慌忙解释好多话,可我没听清。
当我得知他们真的离婚的时候,已经是上个月高考报名那天,填资料要写父母信息,我问大周,我妈户籍在哪?大周说不知道,别填了,就说你是单亲家庭。我笑他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他说真的是,不瞒着你了。
“什么时候离婚的?”我心异常平静。大周含含糊糊地回答:“哦----好几年前吧。”
我在学校听说过一个女生,她在爸妈离婚时选择和以前不常见到的妈妈一起过,因为她弟弟跟了爸爸,而她不想让妈妈孤单一人。我问大周,我妈有新的家庭吗?大周说也许吧。
“那今年她还回家过年吗?”
我的声音溶解在寒冬的空气里,打了几个转,卷入虚空的湍流。
(完)
事件全部真实。
把我妈写作“郝女士”并非排斥的意思,只是为了和人群区分出来,就像我叫我爸“大周”。
还有很多阴暗色彩的事没写出来,我有个毛病是回忆只挑美好的写,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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