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有了知觉,开始呼吸、窥视和聆听。总之,这是我能做的所有事情,身体不受大脑的支配,我尝试过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一次,四肢却没有给过我一丝回应。这是一长满是冰蒺藜的房间,冰的床,冰的桌椅,爬满冰花的墙壁。我被包裹在冰雪的世界里,没有呼吸,也感受不到生命,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清楚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只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的对着我反复地呼喊:冬之霜吟,冬之霜吟。
和永恒的寂静相比,死完全是一种解脱,但我却没有选择死的权利。上一秒和下一秒的世界完全相同,时间和空间,凝固成了永恒,让我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我甚至不能思考,因为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无论我问什么,得到的答案永远都只是那句:冬之霜吟。
可这一切在今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生了改变,因为那时我竟然翻倒在地上,而且我还惊喜地发现我的四肢可以活动了。于是我尝试着使唤我的手指,小指,中指,拇指,它们听话地自由摆动,这多么神奇,昨天的时候,我还在为能让它们能够颤抖一下而费尽心力,但今天,我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它们就都乖乖听命。我开始重复触摸陪伴过我的这些东西,他们冰冷,但此时哪怕是这种极低的温度都让我痴迷。
不知道我在冰室又呆了多少时间,终于有一天,我腻烦了,于是我怯生生地走出那里。外面的世界一样也是冰天雪地,万物雕素,沧海结晶,只是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冰室外竟然有这样一片宽阔的世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单膝点地,跪在我的面前,白色的头发披到胸前,白色的长袍一直拖到了地上,我走过去,她抬起头来对着我盈盈地笑,看着她,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感觉与冷截然不同,像是燃起的火焰,血液开始融化,然后流淌,缓缓地经过我生命的每一处缝隙。
“王,您醒了。”她在微笑,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王?那是我的名字吗?”我是谁,一个我问了自己千百万遍的问题。
“不,陛下,嘉罗是您的名字,难道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是的,亲爱的,恐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面对眼前的世界,我始终在怀疑我是否真的属于这里。
“也许是冰灵室的原故,不过不用担心,我想您很快便会恢复的,没有什么可以让您忘记,您是奥克来多王国历史上里最伟大的嘉罗大帝。”她说话的语气带着不可反驳的坚定。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可你又是谁?”她的微笑那么熟悉,也许我们曾经关系很亲密。
“我叫雪凝,是您的子民,从现在开始,您可以当我是您的仆从,请您相信,只要我活着,没有人可以伤害您。”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好吧,我相信,那么接下来要去那里?”我对这个世界有万般好奇,更急于知道那些本该属于我的过去。
“回落樱城,那是您的故乡,您的王城。” 雪凝指着远处回答。
落樱城,多么美丽的名字啊,那里一定繁花似锦,也许有绿树青草缀满道路,也许有鸟语鸽鸣撒满天空,也许人人脸上都有和雪凝一样干净的笑容,也许那里能回答我所有的问题。
雪凝陪着我一路向西,三天里我们不吃也不休息,山林的道路上留下了我们长长短短的足迹。雪也一刻没有停过,纷纷洒洒地落在一起,堆得厚厚地,这让我们的路更加难行,看着前方遥遥无期的旅程,我几次想让雪凝停下来歇歇,可是看着她匆匆的背影,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继续。
雪凝终于兑现了她见到我时的承诺,她的确是最出色的护卫。第一个要杀我的是地上的一片雪,它突然在我面前跃起,然后一柄长剑向我刺来,剑尖在我的胸前停住,而且不能前进半寸,雪凝的剑从上面把它钉在了地面上,这一切只发生在霎那之间,又消失在霎那之间。我始终没能见到这个杀手长什么样,雪凝说这人很有毅力,要想不留痕迹隐藏在她面前,至少要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伏上两天。雪凝还说,能隐藏到这种程度的,只有我的敌人酋摩的杀手才可以。
之后的三天里,无名的杀手前赴后继地出现,然后又悄然无息地死去。雪凝的剑法如同她的微笑一样善良,杀手几乎是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死去,这让我相信他们死地很惬意,只是我不明白他们和我究竟有怎样的仇恨,非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顾一切地耗尽生命。
“他们是我的仇人吗。”在一个还只有孩子模样的杀手倒在我面前之后,我忍不住问雪凝。
“不,陛下,他们只是害怕。” 雪凝依旧在微笑。
“害怕?害怕什么?”我对这些原本想杀我的人渐渐有了同情,他们也许正值大好年华,而现在只能等着积雪把他们慢慢掩埋,然后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
“你的力量,他们害怕您伟大的力量,陛下。” 雪凝走到我面前,微笑着下跪。
“我的力量?我不明白。”我低身身去扶雪凝,当我的手接触她的手臂地拿一刻,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能量,源源不断地深入到心灵,当我的手一离开她身体,这一切都又消失得无影。我惊诧了一下,然后问她:“我能有什么力量?我甚至还需要你来保护。”
“您会明白的,陛下。”她抬起头来对我笑,但这一次她地微笑多少有些诡异。
雪凝说地不错,我是会明白的,而且她一说完我就明白了。一个杀手突然从树上跃下,我下意识地抬起手,只那么轻轻地一挥,他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惨叫,我明白那个杀手再也不会再回来了,我也明白了雪凝那笑容背后的深意。
离开冰室之后的第十天,在太阳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落樱城。这里无愧为一个国家的都城,庄严,巍峨,石体墙壁上的剑痕似乎在讲述它不平凡的过去,高耸入云的塔尖仿佛也在述说着这座城市不朽的功绩。雪在早上的时候已经停止,太阳的余辉昏黄地撒在这座雄浑地古城上,冰雪的结晶闪烁着深沉的光芒,凝固于城墙的每一寸肤体,灰暗的色调里透露出说不清的苍茫与悲鸣。我本不该相信这就是我一直期待要见到的城市,但它确实就是落樱城,而且我完全相信了,因为雪凝对我说:“王,我们到了,您的家,落樱城。”
走在空旷的门楼里,我们的脚步与坚硬的岩石地面碰撞出铿锵的声音,然后向远处传去,回响久久在延续。没有鲜花,没有生命,更没有期待中的欢声笑语,整座城市静静地埋藏在死寂里,比十年的冰室更加地抑郁。
“这里没有人吗?”我转身问身边的雪凝。
“是的,陛下,这里是一座废城。” 雪凝的微笑与冰冷的城市显得极不和谐。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充满了疑问。
“它能帮您找回失去的记忆。” 雪凝微笑着再次向我行礼。
“我过去就生活在这里吗?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看着周围的一切,为什么这个被雪凝说成是我的家的地方,我竟一丝也不觉着熟悉。
“是的,只是过去这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雪凝的语气里带着淡淡地哀伤。
“过去?过去有什么不同。”我问,而且真的很好奇。
“过去?过去就像它的名字,花繁似锦,落樱满地。” 雪凝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陷入了一种自我的痴迷。
“这里的人呢?”我继续问。
“走了,迁去了很远的北方。” 雪凝回答我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北方?那里很美吗?”我问。
“不,那里也是漫天的冰雪。” 雪凝再次流露出哀伤的表情,很显然她在沉浸于一种悲伤的回忆。
“那为什么?”我抢着问,可话没说完,雪凝拔出剑,“噌”地一声插进地里,然后再将它拔出,剑入土至剑柄,拔出来的时候整个剑体上都挂满了冰凌。
“北方虽然冷,至少还能长出不多的庄稼,而这里,连土都是冰的。” 雪凝说这话的时候微笑陡地在她美丽的面庞上消失了,但只那一霎那而已。
穿过几条两边排满空洞洞房屋得道路,我和雪凝在一座极其宏伟的建筑前停住了。高大的门廊,层叠的台阶,浑圆粗壮地大理石廊柱,威严肃穆的石狮子雕像,无一不显示出这里主人身份的特殊。
“陛下,王宫到了。” 雪凝对我说。
“王宫?那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雪凝,奇怪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您以前住过的地方,陛下,您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雪凝的语气里有一些着急。
我摇了摇头,不过我认识牌匾上的那几个字,“朝会天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能把它们读出来,也许这是我和这里有联系的唯一证据。穿过深深的门廊,便走入了一间宏伟的大厅,上面是一个巨大的穹顶,高高地向上突起,整个穹顶并连着四周的墙壁画满了美妙的壁画。大厅里空无一物,只在中间有一座高台,并在上面放着一张金色的椅子。我顺着高台的台阶往上走,雪凝停在了第一层台阶的下面,恭敬地站立着。我回过头来看着她,她依旧在对我笑,似乎在对我说:“陛下,继续往上走,走到那最顶端。”我转过来,继续往上走,可我每迈出一步,就能听见一个声音在高声地呼喊:“冬只霜吟。”靠近那椅子越近,呼喊的声音就越强烈,在离那顶端还有两层台阶的地方,我终究没能坚持下去,反身退回到雪凝旁边,并且马上轻松了许多。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诧异地看着雪凝轻松的表情,她摇了摇头,显然这个声音源于我的大脑。雪凝注视了一会,然后问我:“陛下,你记起什么来了吗?”我也摇了摇头。雪凝什么也没说,微笑着领着我绕到了高台的背后,那里还有一个门,她和我一起从那里走了出去。
外面别有一番洞天,那里是一处露天的庭院,院子里种着一棵巨大的树,我约摸它的主干三个人也未必可以抱住。树的枝头光秃秃的,七横八竖的枝条交错在一起,让人看了,忍不住会有种莫名的伤心。
“它是修罗树,奥克来多王国里最伟大的生命。”这次没等我问,雪凝就直接告诉了我。
“修罗树,修罗树——”我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感受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向我袭来。
“是的,陛下,婆娑苴修罗,传说它还会唱歌。” 雪凝的语气开始有些颤动。
“唱歌?”我不明白树为什么可以唱歌。
“是的,唱歌,它叫‘冬之霜吟’。”雪凝的话几乎是一字一个字的蹦出来的。
“什么,‘冬之霜吟’。”我开始反复念这四个字,然后大脑像炸开一样难受。突然一个女子隐约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境,但她分明长着和雪凝一样的面容,但却有着更加雍容的姿态,更加高贵的气质,她在唱,唱一曲很动听的歌曲,那是很柔和的音调,可我怎么却听出了肃杀的战场,听出了燃烧的火焰,听出了死亡的迫近。不这不是幻觉,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猛地转过身去,那道身影和血凝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雪凝的剑已经插进了我的身体。她说地没错,只要她在就没有别人可以伤害我,但这句话里却并不包括她自己。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快,那么地让人措手不及,只是有一样不同,雪凝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我倒了下去,然后就躺在了雪凝的怀里。
“不要哭,我的孩子,你不该有那么多的眼泪。”我试图拭去她面上的眼泪,但我已经再没有竖起手臂的力气。
“不,请让我哭泣,您恨我吗?” 雪凝的哀伤让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款款而下,却依然是那么美。
“不,我的孩子,哪有父亲憎恨自己的孩子的。”我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了,这让不得不停下来,节约一点力气。
“什么,您知道了?”她的语气带着好奇,带着绝望,甚至带着无限的哀伤。
“你像极了你的母亲,你们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血水从我的口中流出,可我还需要时间,我必须坚持。
“他们说您杀了母亲,他们说只有——”雪凝开始抑制不住心情,她的眼泪开始颤抖,就如同她那不平静的心情。
“只有我死了才能解开这冬之霜吟。”我打断了雪凝的话语,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然后我接着用微弱的声音说:“把你的手给我,我告诉你一切。” 雪凝的手和我握在一起,我顺利地让我记忆流进了她的心里。那是两段残缺的梦,两个悲伤的生命。
第一段记忆,在原先的大厅里,那是国王的圣厅。
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坐在中间高台上的宝座上,那是我的父亲,上一代的王。他虽然已经老迈,但眼睛里流溢出果敢与坚毅依然无人能及,而年轻的我,就跪在他的旁边,听候他最后的教导。
“嘉罗,我的儿子,你将继承我的衣钵,成为奥克来多王国的新王。”父亲说话的语气极其微弱,但每一个字都落地有声,让人无法抗拒。
“父亲,我还不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还没有抵御酋摩入侵的能力。”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诚。
“不要紧,我的孩子,你将继承我的冬之霜吟,你将是奥克来多王国最伟大的王。”父亲念动了咒语,然后直接穿过我的肤体,印在了我的心里。之后,父亲对我说:“我的孩子,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冬之霜吟,那是一种舍己忘生的终极力量,使用者会因为耗尽心力进入长眠,然后醒来的时候,会失去所有的记忆,不能动弹,在寂寞中度过黑暗的十年,最后才能彻底清醒,接除封印。”
我躺在父亲的怀里,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襟,他永远的去了,而那时候,一个像极了雪凝的女子就站远处的墙角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是雪凝的母亲,我的妻子若薰。
另一段记忆就发生在修罗树下,外面充满了斯杀与嘈杂的声音,我站在修罗树下,若薰抱着刚出世的雪凝站在一旁。
“真的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若薰温婉的语气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担心。
“酋摩已经攻到了城外,我别无选择。”面对着伟大的修罗树,我的回答坚定而且不能动摇。
“可是长老们都反对。” 若薰焦急地看着我。
“他们,他们害怕过万里雪飘的生活,他们已经暗通了酋摩,他们才不在乎民众的死活,他们早就让金钱腐蚀成了行尸走肉。”我鄙视这些卑贱的贵族,因为他们不懂温柔,没有血性。
“好吧,我的王,我的爱人,你去吧,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伤害到你。” 若薰说话的语气就与当年父皇一样的坚定,我走出去,没有再回过头去,因为我不能有任何顾虑。
十天以后,冰雪已经深深地笼罩了整个大地。若薰,我的爱人,背着我昏迷的身躯,来到了冰灵室里,她哭泣,深情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不舍,满是不愿意。最后她还是催动了咒语,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王,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直到你从新苏醒。” 若薰的身体在结界形成的一刹那化成了灰烬,她是奥克来多王国最伟大的巫女,她的生命灵柩的结界是世上最坚固的护体。
一切都结束了,若薰啊,你伟大的结界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但我依然逃不脱悲剧的宿命,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恶魔,而是人心。我鼓起最后的力气,念动冬之霜吟的咒语,如同父皇当年一样,把它灌入雪凝的心里。那一刻,冰雪消融,修罗树上开出了美丽的结晶,风舞,花瓣万千飘散,地上撒满了白色的曼佗罗,我躺在它们中间,血液把一周的洁白染出了鲜艳的红。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