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爷,是奶奶的大哥。印象中,他个子矮小,瘦弱单薄。冬天爱戴绒线帽。一到夏天不戴帽子的季节,满头花白的寸发,让人看到了与真实年纪不太相符的苍老。但他的精神头特好。洪亮的大嗓门,和常年留给大家的印象,就让人感到特别有威信,不自觉地就产生愿意服从他的认同感。
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记忆,是那年寒假。村子半山腰的寺庙里举办的一次庙会。取名圆满会。时间腊月初十。庙会的目的给所有菩萨过年。
庙会设荤素酒席六十桌。还搭建一戏台,请来川戏班子,连唱三天大戏。各地村民、香客,不论是来看戏,还是来烧香拜佛,或是专门来吃酒席,只要愿意来的都欢迎。
奶奶和舅爷爷提前约好要在庙里见面。我们已经坐在戏台下很久,都不见他到来。
听不懂戏的我被奶奶强制按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陪她看戏。
不一会儿,一阵刺耳的“叽咕叽咕”的声音由远而近。声音压过了戏班子的鼓乐二胡的戏乐。
我想起身去看看。刚一站起来就被奶奶一把按在凳子上。
我撇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辆独轮车慢慢进入我的视线。独轮车车架上一床花被子里蜷缩着一个身穿花棉袄的老妇人。她身后,推着独轮车前行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仔细一看,推车人正是我的舅爷爷。独轮车上坐着的正是我舅奶奶。
独轮车一停,舅爷爷抱着舅奶奶向我们走来。奶奶赶紧把我推起来让座。
我看见四周很多站着没座位的人,才明白,奶奶带我来就是占座的。
舅爷爷放下舅奶奶,就离开了。照看舅奶奶的任务就变成我奶奶的。而我也得到了救赎,获得了可以到处去玩的自由。
山上山下任我跑,任我玩的感觉真好。一会就结识了几个小伙伴,开始捉迷藏。
我跑到庙里的厨房躲着。很多忙碌的人都训斥我:“小孩,出去,这里别乱跑。”
我刚想起身,就看见舅爷爷在往厨房的灶台添柴火。原来他来这里当义工了。
他也看见我,说:“小子,去你奶奶那儿看看舅奶奶。她如果要上厕所,你就赶快来叫我。”
舅奶奶已经瘫痪三年多了,儿女共养了七个,都要忙自己的小家。照顾舅奶奶就是舅爷爷独自承担。
三年里,不论是上山种地,还是下田插秧;不论是炎热酷夏,还是腊月寒冬,都能看见舅爷爷的独轮车和独轮车上的舅奶奶。
那一年,舅爷爷被县妇联表彰“模范丈夫”称号。这个称号,他当之无愧。
奶奶跟我讲,舅爷爷的一生非常的辛苦,也非常的伟大。他是这个世上承受力最强的人。
一九五八年,舅爷爷刚刚二十岁。四十二岁的父亲突发疾病去世。留下三十九岁,缠着小脚的母亲和六个弟弟妹妹。
最小的弟弟一岁,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奶奶,刚好三岁。
作为长子,他必须独自挑起了这个家。
因为家中突发的变故,邻村一个和他相好的姑娘,原本计划来年就定亲。女孩父母不忍女儿嫁过来就面对负担那么重的家庭,强迫和他断了往来。那是他的初恋。
看着大大小小一大家子,他忍受着被分手的痛苦,他每天带着大一点的弟弟妹妹到社集体,早出晚归上工挣工分。留妈妈在家照顾小妹,小弟,顺便做家务。
家中实在太贫寒,只能把十岁的三弟送给了一家没有孩子,想要领养一个儿子的家庭。毕竟少一个孩子吃饭,也能让其他人多吃两口。
二十三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脏兮兮的叫花子,讨了很多家都没有讨到一碗粥。最终饿晕在舅爷爷家门口。一家人把叫花子扶进屋,喂了开水,还把家里藏着应急的一小把面条煮给叫花子吃。
没想到,叫花子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居然赖在他们家不肯走。说自己出来讨饭,不知道走到哪了,记不到回家的路。
可原本已经贫困到快揭不开锅的家庭,又怎么能增加一个人的负担呢。
最后,祖姥姥看着叫花子是个瘦弱的女子,就说:“你要留下也可以,就嫁给老大当媳妇吧。”
没想到,叫花子不假思索的点头答应了。就这样,叫花子成了我舅奶奶。
村里人都说好人有好报。舅奶奶非常勤快,每天跟着舅爷爷一起出工,一起回家,不仅不是负担,还是家里的一大助力。和左邻右舍也相处愉快。
两人也非常恩爱。舅奶奶连续为家里添丁进口,十多年,一共生下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第二年,老社长去世。因为舅爷爷年少时上过几年学堂,识文断字,被村里安排当社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是也总是为社员着想,热心帮助社员,备受大家拥戴。这个社长他干了二十多年。一直干到改革开放。
虽然社长工资非常少,但多少也是家里的一份收入。
几十年间,舅爷爷承担起了长兄的责任。扛起了一个家庭的希望。
他不仅为自己操办了婚事,还为两个弟弟娶了媳妇,给三个妹妹办了嫁妆。给四个儿子娶了媳妇,让自己三个女儿顺利出嫁。他亲自操办的婚事一共十三起。还送走了祖姥姥。
祖姥姥去世那年,所有人齐聚时,多达四十三人。这个家族庞大和欣荣都离不开舅爷爷的付出。
舅奶奶在瘫痪的第五年,还是离开了人世。那时的舅爷爷也已经近七十岁了。儿女们每个月都按时给他寄生活费。他也没再种地。闲下来,每天去茶馆喝茶打牌打发无聊的时间。
几年前的一天,我正好暑假在家。三表婶(舅爷爷的三儿媳)气冲冲地来到我家,叫喊我奶奶。我们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原来舅爷爷没有和儿女们商量,自己找了一个老伴。
三表婶是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她认为,儿女们孝顺他,给他拿钱是让他过好日子的。这样的好日子他还找老伴让他们做儿媳的丢脸了。所以跑到我家,目的就是请我奶奶去劝说劝说。
我奶奶虽然不反对,但事情毕竟很突然。还是想要去问个究竟。
最后得知,这个老伴就是当年舅爷爷的初恋。
当年舅爷爷家遭变故后,父母把她锁在家里半个月。原因是舅爷爷家肯定拿不出彩礼娶她。但是她家有个哥哥要结婚,需要一笔钱做彩礼。而这笔钱就寄托在妹妹的彩礼上。
她的妈妈一哭二闹三上吊,用尽了各种方式,逼迫她嫁到本村一个独生子家庭。最终达成她妈妈的心愿,为哥哥娶得一个媳妇。
两年前,她的老伴也去世了。她无意间听说舅爷爷的老伴也不在了。多方打听舅爷爷的情况,最终主动联系到舅爷爷,续写了当年没有坚持下去的初恋。
最后,奶奶把所有情况给舅爷爷的儿女讲清楚,所有人也支持他。
两位老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于去年先后离开了人世。
奶奶说,舅爷爷一生都在付出。人到暮年,儿孙孝顺有加,手足相亲相爱,还能找回初恋,共度一段最美的黄昏。这一生,他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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