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读余秀华的《低矮》
(沈睿说: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
有几样东西,让我很在意和喜欢余秀华的这首诗《低矮》。
首先,是诗里父亲的形象。据说,今天的年轻人很讲究家庭出身。在和Zhen不多的对话里,他就很在意阶层固化这个问题。是的,我们谁也不能逃避这个话题。那么,只要要谈论阶层这个话题,就无法避免父亲这个话题。父亲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你可能不曾看到过画家罗立中的名作《父亲》里的父亲的形象,也不一定知道这幅作品。这并不奇怪,因为该画作于1980,父亲的形象是一位农民;而你出生于本世纪,见到的都是国内国外的城里人。但是,对于我,每当提起父亲这个词语的时候,就会经常想到罗立中的《父亲》,尽管我也是生长在城里、大部分的时光都度过在城里。但是,与你不同的是:我童年的时候,曾经在晋东南的一座村子里断断续续地生活过三、四年,所以我熟悉村里的人和事,所以我也很熟悉罗立中《父亲》里那样的父亲。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吧,当我读余秀华的《低矮》时,一下子就被诗里提及的父亲的形象所吸引。诗是这样开头的:
“麦子是低矮的,黄透的油菜也是
如果风不把草吹低
端着饭碗坐在田边的父亲是看不见的”
之后,我经常反复念叨这句“如果风不把草吹低/端着饭碗坐在田边的父亲是看不见的”。余秀华似乎并没有准确表述出来,“父亲是看不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而我则根据诗的主题,更愿意相信:坐在田边的父亲,因为姿势低矮,被草掩映,而不能被别人看见。
你可能这就知道了,我为什么会把这首诗和阶层联系起来了吧?诗里的父亲是一位一旦在田边坐下就会被草遮掩住的普通农民。
这也正是我很喜欢反复读这首诗的原因之一,因为余秀华在歌咏或歌颂一位普通的农民父亲(如果稍稍推导开去的话,是指所有所在阶层不高的父亲)。我为什么会想到是在歌颂?请你注意那些意象,那些结了穗才会低矮的麦子、那些黄透结荚才会低矮的油菜;而此类意象通常代表的是谦虚、奉献、沉稳、踏实、低调等等美好的品质。余秀华《低矮》里低矮的父亲正是和这些美好的意象“低矮”在一起。诗句分明在提示我,低矮的父亲是那么的谦虚、奉献、沉稳、踏实、低调......
第二,余秀华的诗在营造意象时喜欢用坚硬的“事实”。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么诗的开头和诗里父亲的形象就会是另一幅景象,比较残酷的景象。关键点还是那句:“父亲是看不见的”。诗人可能想表述的是,“麦子是低矮的,黄透的油菜也是”这样的“事实”,父亲一般是“看不见的”,除非风把草吹低。如果是这样,而且虽然在上面我已说过我更愿意相信麦子、油菜这些意象是指父亲;可是,如果结合诗人的身世和生活经历,我又必须相信,诗里开头的“麦子是低矮的,黄透的油菜也是”可能指的是诗人自己。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就有可能是在委婉又直接地抱怨父亲了;那么诗里父亲的形象就是另外一番样子。诗里的父亲就变成了一位极端现实的农民父亲,他根本就无法或是不愿意理解诗人为什么不把精力花在养猪、种地、挣钱养家、生儿育女等等这些现实的事情上,而是去写什么诗?在这样的意象场景下,我们就很好理解诗里接下来的句子了:
“麻雀打了几个旋,又落了回来”
这是坚硬“事实”构成的意象。心比天高的麻雀,在经过努力后,还得落回土地(读到这句的时候,挺难过的)。于是
“父亲说,不管哪个季节的蚂蚱都是蹦不高的
且别说一些野草野花,
一些戴草帽的人”
这又是坚硬“事实”构成的意象。父亲在借自己和诗人都看到的“麻雀”意象,开始借题发挥、规劝或是训教“一些戴草帽的人”。我想,这些“戴草帽的人”里,肯定有诗人余秀华。
和第一种解读里的父亲的形象相比,这第二种父亲的形象无疑是不可爱的、甚至招人厌的。但是,这第二种父亲形象却使余秀华的这首《低矮》变得那么剧烈地在撼动我的心。
第三,余秀华诗里的不屈精神。诗人在不屈地回应了:
“云都是低矮的,然后是白杨树
其实白杨树有几人高呢
但是被视而不见”
对于这样的、近于失去逻辑等同争吵的回应,在诗里,父亲都懒得回应(我猜的)。于是,《低矮》推向结尾,也是这首诗最震撼我的句子:
“低矮的东西是风吹不走的
父亲的六十年,
我的三十八年”
不知为什么,读“低矮的东西是风吹不走的”这句时,我总是想起《简爱》里的那句“如果上帝赐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难以离开你一样(if God had blessed me with beauty and wealth,I could mak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for I to leave you)”。
诗人余秀华是没有美貌的,也没有财富,但她有诗和激励人心的、不屈的诗句:
“低矮的东西是风吹不走的”!
第四,《低矮》的写作技巧。按照第二种父亲形象,可以解读全诗。同样,按照第一种父亲形象,也可以合理地解读全诗。在看到麻雀落回来后,父亲开始说话,而那些话都是自嘲;“一些戴草帽的人”,父亲指的是自己以及和自已一样的人,而不是其他人。于是,诗人为父亲打抱不平,说出云和白杨树也是低矮的,这样的话;并且最后说出“低矮的东西是风吹不走的”,致使父亲和诗人自己的形象整合在一起。如果这样进行解读,则可以看出余秀华在使用技巧,那就是:诗里的父亲和诗人都可以从两种角度被演绎,但最后都可以融合于结尾,变成对两者的歌咏——对两者所处“低矮”阶层的歌咏。从技巧上,这就使那由一幅幅照片般、坚硬“事实”构成的意象可以被更加复杂地组合起来,从而拓展整首诗的内涵和意境。尽管和其他诗人——比如上世纪70年代就已成名的多多——相比,余秀华的技巧还略显稚嫩,但是好诗毕竟不一定非要靠技巧取胜。《低矮》就告诉我们:一首好诗的精神必须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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