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未归途
何时共醉一壶
任风雪埋骨
独留我仗剑江湖
——公子辉
(一)引
“今朝,有酒……今朝,”柳疏袖又从外面踉跄而来,他饮一口琉璃玉壶中的酒,缓缓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醉”字,便跌坐在一辞小栈的门槛上。
“掌柜的,这……”新来的伙计试探地看看正打算盘的林拾一,林拾一轻笑道:“你去歇息,这里我来便是。”伙计瞥一眼那胡言乱语的醉汉,收走桌上的最后一摞酒碗,去后堂了。
林拾一放下算盘,走过去将柳疏袖扶起坐定,又掩好了门窗,点一支新烛放在桌上。柳疏袖喝尽最后一口酒,醉醺醺地看着面前的林拾一说:“伙……伙计,再、再来一壶!”林拾一也不恼,他微微笑着:“不知柳兄这次想喝什么酒呢?”
“白月……满,露华浓,青、青梅,佳人……”柳疏袖打了一个酒嗝儿,一句话被肢解得不成样子。
林拾一回答:“小栈没有广寒宫,亦无那桃花面,倒是有青梅醉一壶。”说着,他端出早已备好的美酒,柳疏袖毫不客气地拾起酒壶痛饮一口。
“这青梅,可是用绵砂糖炮制很久而成,珍贵的紧。”林拾一无奈道。
不过,柳疏袖这个人,喝酒是从不用花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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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杯酒,一阕词
“那儿围那么多人做什么呢,好生热闹啊。”
“你不知道么,一辞小栈又办斗酒大会了,自然有很多人去品尝林掌柜酿的酒。”
“这样啊,这林掌柜也是厉害,一两年的功夫连圣上都爱喝他的酒了。”
“是啊是啊,每逢国宴都要在他这里预定几千坛美酒呢。”
“走走走,咱们也凑个热闹。”
要说这一辞小栈,斗酒会可从不是比谁千杯不醉,万杯不倒,而是一盅作一联,一白出一阕,而这酒为林拾一新酿,天下绝无仅有,拔得头筹的客人不仅可以免了一年的酒钱,并要为这酒赠名。很多文人雅士,风流才子都会前来尝酒,说不定还能赢个不小的名声。
据林拾一的话,他家的酒从不嫌贫爱富,无论金杯玉盏,还是粗碗旧杯,只要是好酒者,斗酒会期间均可在此尽兴,所以他的斗酒会没那么大排场,就是把闲置的桌子多摆了几张,酒碗多取出几个罢了。这一两年之间五六场酒会下来,有老农赠名、叫“鸡唱白”的;亦有王孙赠名、叫“美人肌”的;还有妇人赠名、叫“悔封侯”的,雅俗共赏,男女咸宜,赢了不少好彩头,关键是,酒真乃美酒也!
这次的酒,不似鸡唱白那般灼烈,也不是美人肌那般缠绵,而是清凉彻骨,幽柔滑腻。一连数人感慨,林拾一却一一摇头。
“秋风秋雨秋夜凉,鬓华如霜,此后茫茫。”吟诗的是一位秀才,当即有人叫好,相比前面几句的确出彩不少,然而林拾一还是摇了摇头:“此酒,非沧桑之凉。”的确,此酒并没有醇厚之感。
正当众人困惑之际,忽地有人朗声道:“不想林掌柜如此刁钻。”
大家闻声看去,见是一个乞丐,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有凳子不坐偏要盘腿坐在桌上。狂言一出,众人唏嘘不已。
“哦?”林拾一轻抬眉目:“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本……不才却有高见,只是……”乞丐狡黠一笑,拖长了话头。
“只是什么?”林拾一问。
“我要你,免了我这辈子的酒钱!”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这乞丐太会占便宜了,有什么能耐啊。”“就是就是,估计是想喝酒想疯了,来骗林掌柜。”“那也没准,说不定人家是斗酒诗百篇呢。”
林拾一倒是面不改色,他微微笑道:“好说,先生肯赐教,一辈子的酒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我就喜欢你这般爽快,”乞丐嘻嘻一笑,“听好了,此酒凄寒孤僻,幽愁丛生,我赋一句‘纷纷冷雨葬残花,何事秋风彻骨秋月又西斜’,如何?”仿佛一语惊梦,有识者恍然:此酒原是孤寂之冷。
林拾一心中一动,揖手道:“林某受教,请先生为此酒赠名可好?”
乞丐抢过伙计手中的酒壶痛饮一气,道:“既然都想到了‘月’,那就叫‘月华醺’吧。”
“可此酒明明乃孤寂之冷,为何这‘月华醺’反倒风光旖旎?”林拾一不解。
“哈哈,”乞丐大笑:“世间凉薄甚多,不如期许一杯知己酒。”说罢,跳下桌子,扬长而去。
就这一句词,骗了一辈子酒钱,却也赢了一个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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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风雪间
Hello Stra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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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杯酒,一双
说来也怪,自从那乞丐拔得头筹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来这里喝酒,别说没来客栈,满大街都见不着人,莫非就是来嘲弄众人一番的?林拾一整理好最后一点账目,准备锁门吹灯。
正合上半边木门,忽然打外面踉跄着过来一个人,赶着用手拦住林拾一,挟来一阵烈酒的辛香。
“这不是林掌柜吗,”他嘻嘻地笑着:“来一壶,一壶月华醺!可好?”
林拾一推开这人的手,回答:“小店已经打样,客官明日再来吧。”
“好,好一个,林拾一!免……免了我的酒钱,不承认了。”
林拾一愣了愣神,又将来人细细打量一番,他换了一身月白衫子,虽然喝得醉醺醺的,脸洗得白净了些,倒也算是个风流公子,不禁暗笑现在的富家子弟都做乞丐讨快活了。他将人让进屋里,点了盏灯。
“上次走的匆忙,还未请教先生姓名,先生想喝什么酒只管说便是。”林拾一取出一壶月华醺道。问完突然意识到,能指望一个喝醉的人和自己说什么呢?
那人依旧是一副醉醺醺地模样:“在下,姓柳,名、名疏袖,别叫我先生。”
林拾一没说话,心想人长得风流,名字也怪风流,莫非是为了不让小姑娘追着满街跑才打扮成乞丐的?他将白玉酒壶摆了十几个,里面都是不同的上好佳酿。用料平常,却做出了和一般黄酒不同的味道。
柳疏袖着实不客气,将一壶“万红窟”喝尽了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忙倒了一盅推到林拾一面前。
林拾一笑笑:“我从不喝酒。”
“不喝酒,怎么能……能知道我赋的诗就、就是你想要的,喝,喝。”柳疏袖整个人虽然醉得晃荡,喝酒却一滴不漏。
烛火微跳,窗上的树影斑驳陆离,林拾一挑了挑灯,还是没有喝。夜深人静,陪着自己的,也不过一人而已。
第二天林拾一醒的时候,柳疏袖早没了踪影,十几壶酒喝得一滴不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独自走出去的。他还留了字条压在杯子底下,看这字迹怕是再喝一盅就要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那字条上是一首打油诗:
“本是金屋客,市侩无人知。
尝尽酒千味,但少流水音。”
林拾一叹了口气,爱酒爱到极致,什么都想喝。
柳疏袖又是失踪了几个月后,在林拾一准备关门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依然是一副半醉不醉的模样。
林拾一这次摆出一只水纹琉璃壶,对柳疏袖说:“这便是应了你的请求,取泉源之水以及受泉水滋养的新竹叶酿成,看这酒,能不能和你一首流水音。”
柳疏袖眯着眼睛笑道:“酒不能,人可以。”
林拾一没有接话,坐下来看着对面人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就这样,为一人挑灯,为一人酿酒,为一人等到黄昏。
时间一长,也就摸清了柳疏袖的行踪,每隔十个月来到客栈,每次都是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在客栈中痛饮过后离去,又留下字条让林拾一酿新的酒,剩下的日子不见踪迹。
有时候,林拾一挺想看看柳疏袖清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转念一想,还是醉酒的时候更有意思。于是,岁月一晃,缘分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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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杯酒,两相隔
“小人本是市侩鄙人,登不上大雅之堂,为何今年要召小人进宫呢?”望着来来往往搬酒的宫人,林拾一压低声音问公公。
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别处,说:“市井粗鄙,可不是林掌柜这般人物该呆的地方呐,皇家酒师,已经空缺很久啦。”
“那真是,谢主隆恩了。”林拾一语气淡淡的,反倒没那么欣喜。
“皇上好酒,却缺一位好的酒师啊。”公公仿佛有些感慨。林拾一没再多话。
林拾一自以为聪明,却万万没料到的是,那高高在上、金冕华袍的男人,便是以酒忘忧,酣醉狂歌的柳疏袖。
他无数次幻想过清醒时的柳疏袖有多么风流倜傥,风华绝代,却没有想到清醒时的他,竟肩负着江山万里,黎民百姓。
攥着衣摆的手,颤抖得厉害。金屋客,他早该想到的。
“林先生的酒,果真妙趣横生,恍如人生百态。”没有了迷醉时的含糊,这流光溢彩之人的语气竟有些冷酷。
“小人本就是市井之徒,酒酿得杂些,还请皇上恕罪。”林拾一跪拜时的双眼,看不到皇上的金靴。
“何不留下来,做本王的酒师?免得风餐露宿,担心生计。”皇上虽然和颜悦色,但那笑容仿佛相隔很远。
“小人,”林拾一顿了一下:“小人过惯了粗陋生活,沾染了不少酒肉污浊,市井虽俗,却也甘苦皆备,喜怒齐全,小人也乐在其中,承蒙皇上喜爱,小人随时都可以送进宫来,却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沉默良久,林拾一不敢抬头,终于,皇上朗声笑道:“也罢也罢,市井潇洒本就不该服了皇宫管束,林先生果真高人,”他挥挥手:“给林先生上酒。”
“这酒便是月华醺,听说啊,是被一位乞丐拔得了头筹,这也是本王喝过最好的酒,愿与君共饮。”皇上嘴角一扬,有些狡黠。
林拾一接过银纹酒盅,澄澈的月华醺散发出冷冽的香气,他终于有机会抬头望向皇上的眉目。“谢皇上恩典。”说罢,一饮而尽。
原来,自己酿的月华醺,竟然如此苦涩凉薄。
故人未归途,何时共醉一壶后记
柳疏袖仍然每隔十个月在傍晚喝得醉醺醺的闯进一辞小栈,林拾一仍然为他酿着独一无二的小酒,不问来处,不问归途。醒来不见踪迹,却没有丝毫负累。果然,还是你喝醉的时候更可爱。
故人未归途,何时共醉一壶故人未归途,何时共醉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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