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样形容张国荣。他自恋,但不懂得保护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在娱乐圈那麼多年,仍然那麼纯真。
身为演员,他怎麼不会作假?但是他不喜欢那样做。
他是容易被伤害的。我在宝珊道足足住了八年,上过来的人很多。我问张国荣:「怎麼你不上我家?」他用英语说:「I haven"t been invited.」(我没被邀请过。)我真大意,认识了他那麼久,竟然忘了请他上来,他介意的。
他很为别人想,细微如你没叫我来,那我便不来好了。正像他未红时,领了奖的歌星在庆祝,他只坐在黑暗的一角默默流泪,没有大吵大怨,他不想骚扰别人。
那年他真的应该得奖的,《风继续吹》那麼好。我们後来发现他悄悄拭泪,便一齐鼓励他,说道:「明年你一定红的。」果然,翌年他便红了,而且愈来愈红,与谭咏麟分庭抗礼,领足风骚七年长。
张国荣唱歌,初时有「食字」的毛病,即是每个字唱了一半便吞下肚子里,让人听不清楚。被批评过之後,他的「食字」毛病没有了。
他的嗓子不是最完美的,但那并非最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荣腔」别树一帜,你一听到便认得出那是张国荣,很有味道。奇怪的是他在香港长大,粤语他却有一口矜贵的广州西关音。
他的语言天份很高,英语、京片子都说得很好。有一次我说普通话,说「大腕」的腕字说了第三声,他马上告诉我应说第一声。
他的直率很逗的。有一回我跟他在半岛酒店两个人享受下午茶,我拿起根香烟抽。他说:「我可不可以用戒烟大使的身份叫你不要抽?政府叫我做戒烟大使的。」我说:「不可以。」那他便为之语塞,由得我抽。
周刊叫我访问他,说啊说的,他忽然说:「我要走开十分钟。」我问他:「什麼事啊?」他低声地道:「屙屎(大便)。」
我生日,小弟替我安排了个小派对,张国荣给我的礼物是一只腕表。他说:「Aspromised.」我都忘记了。事缘有一天他戴 那个款式的表,我说很好看,那他便细心地记住了。
那晚来了个不速之客邓达智,无所谓啦,反正是朋友。邓达智要跟张国荣合照,张国荣没有拒绝。那个晚上,张国荣一点也不拿架子,主动地跟客人谈笑风生,弄得大家都很高兴。
事後他才告诉我:「我一见到邓达智来便几乎想走。他踩我穿Jean-PaulGautier的旧衣服开演唱会。还要跟他合照,算给你面子吧!」
我老早已在报上骂了邓达智了。张国荣没叫我骂,我的是荒江女侠性格,不平则鸣。识的不识的我都会以事论事,何况,我自问对时装的认识比很多没见过世面和大场面的本地设计师更深入。
如果做个民意调查,哪一个是你最喜爱的女人或女作家,肯定不会是我。不公关不拍马屁又「冇面俾」,怎会最受欢迎?不是我不懂一切江湖伎俩,但人生苦短,我没时间说谎。正因如此,我很喜欢张国荣。
在他未移民前,他想搬家。我看过一个半山顶楼好盘,三百六十度山海景,价钱当然很贵。我带张国荣去看,看完後他对我说:「你太看得起我了。」即是他负担不起。他不会弹这弹那以求过关的。
那时他家住浅水湾,他带我们到他睡房,自己很陶醉地说:「每晚睡觉,我便听我自己这几首歌。」跟 他播了,问我们:「是不是很性感啊?是呀,对不对?」
一九八六年,《英雄本色》上映午夜场。那时的戏院还很大。我们自己人多半坐在楼上,买票的观众全坐在楼下。午夜场是测试观众反应的最好方法。
狄龙演张国荣的兄长,虽然本身是黑社会大哥,但很欣慰弟弟做了警察帮办,兄弟两一反一正。主角周润发则是狄龙旗下的人。
张国荣就坐在我旁边,他说:「要死了,观众那麼喜欢发仔,而我却是个要抓发仔和我哥哥的警察,一定不讨好。」
但每见到自己出场他便开心地拍手。我问他:「怎麼你一看见自己便拍手?」他天真地说:「我不先拍谁拍?我得带动观众拍手的。」果然,观众听见楼上有掌声便掌声雷动。
《英雄本色》马上成为了票房冠军。更重要的是:《英雄本色》成为了香港电影的代表之作和经典之作,引起了荷李活的注意。
《英雄本色Ⅱ》,张国荣的戏重多了,他像中彩地道:「这回有人同情我了。看我演得多好!我的妻子怀孕生子时,我中枪身亡了。」这样真的人,在张国荣逝去後已经绝种了。
他很为他人设想的。有一回一个朋友生日,没请梅艳芳,阿梅不服气,在晚餐後杀到现身。一进来便哭。张学友已经大而化之,没介入事件之中。各人都知道阿梅是取闹来的了,没人纵容她,只有张国荣拥她入怀,让她的眼泪流在他的新 皮外套上,化妆品混泪水,湿了半边,大概得报销了。
怪不得在张国荣的丧礼中,阿梅哭个肝肠寸断。
都走了,都走了。水仙,你好吗?好?那麼,别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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