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员外有一个闺女,名叫凝儿。她姿色绝美,就像是《诗经》中走出的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马员外对这个独生女宠爱有加。到了及笄之年,更是大张旗鼓地为她择选佳婿。
城内和城外的公子都听说马府有个千金,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纷纷拿着拜门贴求见。马府外等待拜见的人日日从城头排到城尾。可这些兴致盎然前来的公子却无一例外不是悻悻归去。
起初,马员外认为是自己家的姑娘眼界高,凡夫俗子无法入眼,内心为此还有些得意。可转眼半年过去了,相亲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直到现如今马府外门可罗雀,可闺女还是没寻到一个中意的人,他心中不安起来。
这日,马员外宴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张红娘,想重托一下女儿的婚事。起初红娘是不愿来的,但马员外心切,竟亲自驾车迎接,碍于情面她也就半推半就地来到了马府。
酒席间,红娘一直不自然地用手拨弄右边的头发,像是遮挡什么,她手指上的一颗大红痣分外明显。
没过一会,凝儿从恒泰酒楼吃毕饭回到府上,一进正厅就热情地和红娘打招呼道:“张姨,您来了。呀,您脸上的伤还没好呢?”说着,就上手拨开了红娘一心想遮盖的地方。
只见红娘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尬地笑了一下说:“承蒙小姐关心,无大碍,快好了。”
“要我说,你就应该休了他!这等猖狂!”
“凝儿,休得无礼!”随即,凝儿便向父亲扮了个鬼脸回屋了。
“红娘,小女母亲早逝,被马某人惯得不成体统,您别往心里去。”
“哪里哪里。久闻马员外的女子性情直率,观念脱俗,今日一见,果然别是一番风景。”
“哈哈哈!红娘,您谬赞了。马某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自然惯得是刁钻古怪了些。不过往后我这些家业也全部是留给她的,多少能给她傍身。”马员外说着给了红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便大笑起来,不再多说。
红娘听出了员外的话外之音,便顺势接着说:“您放心,我定给咱家小姐找个顶好的!”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直打鼓。
她曾在茶馆偶然听过闲话,说是这位凝儿小姐的如意郎君必须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必须得是“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只娶一妻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放眼天下哪有男子肯围着锅灶转呢?况且按照马员外的想法,还必须得是个名门望族的公子?
吃完饭,马员外吩咐了管家几句,就委托他送红娘回家。
红娘与管家告别进屋后,管家却并未离开。他守在红娘家门口,直到看见一个醉汹汹的、衣衫不整的男子走过来,丢给他一袋银子道:“我家老爷让我转告你,‘收起你的脏手,好好过日子。’”。而后,便愤愤离开。
而那名男子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望着袋子上的“马”字,斜着嘴嗤鼻一笑,便推开门往屋内走。
他人还没正厅,就大声嚷嚷着:“红娘,拿酒来!”
红娘见丈夫满身酒气地回来,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出去找活了吗?怎么又一身酒气!”
“找了啊?看,这不是我挣得银子?”他边把银子散在桌上,边把钱袋子揣进兜里一边说:“快去给我买点肉,再打二两酒!”
“这钱哪来的?这大白天的……”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丈夫便“噌”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道:“你是不是又想讨打了!”
见丈夫如此顽劣,红娘不再言语,噙着泪水回屋了。
就在前几天,她在赌坊门口找到一天一夜未归的丈夫,谁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要银子,去买酒吃。
红娘不从,便被他当街一脚踹倒,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的身上、头上。虽说这不是她第一次挨打,却是被打得最严重的一次,脸上的伤至今还有一大片淤青。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话说凝儿被父亲大人训斥后回屋,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糕点。这个糕点本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细端详上面的图案,竟是和凝儿一颦一笑极其相似的女子。
凝儿就这样望着糕点,脸上洋溢着羞涩的笑容。
这个糕点是恒泰酒楼的伙计阿杜特地为她做的。
凝儿从小喜欢吃恒泰酒楼的菜肴,特别是近一年来恒泰酒楼新来的这个叫阿杜的伙计,甜品做的简直一绝,凝儿每隔几天便要去品尝。
在酒楼,一边吃着可口的点心,一边听着说书先生的故事,对她来说真是幸福快活的时刻。
这恒泰酒楼的说书先生也和别处的不同,他总是有新奇古怪的故事,什么“爵爷被休”、“穿越三国”、“公主爱上土匪”云云,让听客好不快活。
凝儿往酒楼跑的时间多了,自然和阿杜熟络起来。虽出身不同,但两人对于世事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总能不约而同地说出同样的话,让两颗年轻的心不断贴近。
这日阿杜特意在糕点上雕刻了凝儿的样子,凝儿低着头羞答答地收下,内心犹如小鹿乱撞。她匆匆回家,捧着点心痴痴地笑,把少女的一片心事表露无遗。
又过了几日,马员外告诉凝儿,红娘托人在外城寻了一个公子,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约定半月后来府中拜见。
凝儿不太情愿,又想起这半年来的折腾,就准备向父亲摊牌。于是一边附和着他,一边试探地说:“父亲,明日恒泰楼出了新的甜品,凝儿想和您一同去品尝。可否?”父亲应了她。
第二日,两人来到酒楼。这天说书先生正在讲“公子哥与婢女的爱情沉浮”的故事。
“话说,城内有个杨公子,爱上了家里的婢女,这婢女长得清秀,性格温婉。这两人朝夕相处,暗生情绪。于是便私定终身,偷吃了禁果……”
马员外听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皱了一下眉头。
“这日,两人正在行温存时,被家中的老夫人发现,夫人当即要把婢女卖到红楼。杨公子苦苦哀求,夫人便以‘迎娶李家大小姐’相逼,杨公子无奈答应,这才让婢女逃过一劫。谁知在成亲当天,夫人为了断了两人念想,竟把婢女转手卖给了同城的酒鬼……”
不一会,阿杜端着糕点来到了桌前。凝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递给父亲,可马员外好像被说书的吸引了,只是敷衍的咬了一口,便推开了凝儿的糕点。
凝儿很是奇怪,向来认为听书是玩物丧志的父亲,怎得今天如此有兴致?
她本想着趁此把阿杜介绍给父亲,看来还得再等上一会。就示意让阿杜先去忙,一会再过来。
说书先生的故事还在继续。
“杨公子迎娶了李家小姐,半年过去了,小夫人的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老夫人有些着急,特地找来郎中,谁知郎中竟说她是不孕之身。老夫人寻思为儿子另找陪房丫头,可一直处在情伤中的儿子,不愿再亲近旁人。当初与李家小姐同房也是母亲以心上人性命相逼,可如今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妇,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日,杨公子在心上人家门口徘徊,却见她已身怀六甲,不禁悲从心来。他暗自跟在她身后,想多瞧瞧她。不料看见一个酒鬼迎面向心上人走来,嘴里骂骂咧咧‘不嫌丢人,快带着野种回家去!’……”
“父亲大人,凝儿有事要和您讲。”凝儿等的有些心急,就准备转移一下父亲的注意力。
“啊!你说罢。”马员外心不在焉地回复。
“您觉得糕点好吃吗?”
“不错不错。”
“那如果能天天在家里吃到这个糕点,您愿意吗?”
“甚好甚好。”凝儿见爹爹的心思完全不在谈话上,就抿了抿嘴,接着听书了。
“……果然,心上人腹中是杨公子的胎儿。杨公子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夫人,他希望老夫人能看在孩子的份上让他迎娶心上人回家。
可老夫人却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孩子自然是要接回来的,可是那个女人要进门,休想!’杨公子一个劲争辩,老夫人被气得当场晕了过去……最终,老夫人以自己的性命相逼,杨公子对天发誓断不再与那女人有瓜葛……数月后,一招狸猫换太子,心上人的孩子到了杨府,杨家少奶奶将孩子视为己出。而那位心上人,为了成全天下的有情人,做了“红娘”的营生……”
“哼!”马员外听完故事,愤怒地拂袖而去。凝儿呆在原地,不知何以惹得父亲如此气恼,小步紧跟着一起回家了。
凝儿一心想找时机给父亲说说阿杜的事情,可父亲接连几日都心神不宁,家里处处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
这日,凝儿受不了爹爹的黑脸,要去恒泰楼吃点心。正要出门时,被马员外叫住:“又要去恒泰楼?”
凝儿点了点头。马员外拿出一袋银子,递给她:“那日你说要在家中天天吃恒泰楼的点心,去吧,把阿杜请到家中做工吧!”
“啊?”凝儿没想到爹爹会错了意,但也罢,事情总算有进展了。等阿杜到了家里,相处一段时间,爹爹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于是接过钱袋,兴冲冲地向恒泰楼蹦跶去。
到了恒泰楼,今日竟然没有说书先生。听伙计说,说书先生那日讲的“公子哥与婢女的爱情沉浮”的故事犯了某人的忌讳,被赶出城了。
她还听到酒楼的人说,说书先生故事中的“红娘”正是城中有名的张红娘,至于那个公子哥,则没有人提及,像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红姨真可怜。”凝儿心里暗暗替红姨委屈。她更好奇的是,究竟是哪家老爷如此残忍,竟让红姨承受骨肉分离之痛。
此时她正巧瞥见了自己手指头上长的大红痣,就下决心:为了不负和红姨同长一颗痣的缘分,为她伸张正义。
接连几天,凝儿一边在家中与阿杜悄悄地眉来眼去,一边暗地里调查红姨的秘密。马员外好几次看见两人四目相对,瞅出了其中的端倪,心中有气。
这日趁凝儿不在家,马员外故意说阿杜做的点心里面有蟑螂,要辞退他。阿杜拼命给老爷解释,但老爷充耳不闻。
正巧此时凝儿回家了,她看见爹爹的架势,索性就要摊牌:“父亲,如果您真的为我好,就不要为难阿杜。因为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你!你!那么多名门望族你不嫁,偏偏看上一个身无分文的厨子!”
“我就是喜欢他。求求您成全我们吧!”凝儿边说着,就拉着阿杜的手一起跪在了父亲面前。
“成全?你别做梦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嫁给一个穷酸的厨子的。除非……除非……我死了!”
马员外暴跳如雷。凝儿见他如此坚决,便站起身来,狠狠地盯着他说:“爹爹,我本以为,我心中的痛你应该是感同身受的!”
“什么?”马员外被这个眼神吓了一跳。
“您自己不也是受过这种情爱之苦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难道……难道……你要让我成为第二个你,阿杜成为第二个红娘吗?”
“啊!”马员外听着女儿突如其来的话,一激动,胸口一阵绞痛,晕了过去。
原来凝儿近日调查出来,说书先生故事里的那个杨公子竟是自己的爹爹,而那个孩子,便正是自己。
是红娘的酒鬼丈夫,为了换点酒钱,顺便给马员外点颜色瞧瞧,就把当年的事讲给了说书先生。而今,这个丈夫已经被马员外找人狠狠揍了一顿,躺在家里无法下地了。
马员外昏倒后,凝儿面容失色,她守在爹爹床前,泪眼婆娑。郎中来过了,说只是气血攻心,需要静养几日,关键是不能再受刺激了。
马员外醒来后,父女二人都对当天发生的争执绝口不提。阿杜在家里本本分分地做工,凝儿狠下心来不与他私会。马员外也不再找阿杜的不是,三个人就这样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地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的相处,马员外看女儿不曾与阿杜有过只言半语地交谈,竟怜惜起来。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当初与红娘的点点滴滴。他知道,如果换做他,万是做不到他们两个这般本分的!
于是时间长了,他也慢慢接受了这件事情,他总是能想起凝儿的那句话:
“您自己不也是受过这种情爱之苦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难道……难道……你要让我成为第二个你,阿杜成为第二个红娘吗?”
是呀。他怎么能忘记那种痛苦呢?
于是没过多久,马府就迎来了喜事,全城的人都喝上了凝儿和阿杜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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