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

另一面

“洋洋，我们一起明天去图书馆复习吧！”屏幕亮起来时陈洋子正在整理笔记，瞥了眼躺在草稿纸堆里手机，只看见前两个字，就会想起那家伙小太阳似的笑脸，不忍直视。

陈洋子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盯着自己的笔记本，总觉得有些东西漏掉了，要问老师么？听老师讲课像看魔术表演一样，当你在感叹“哇还有这种操作”的时候，老师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就这么简单讲完咯”，然后带着所有人崇敬的目光华丽丽地走了，在你感觉回味无穷或者说一脸懵逼的时候，黑板上的笔记都被别人擦干净了。老师炫技结束，你开始自习。

有些人说到了大学很轻松不用学习，有些人说到了大学也要好好学习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然而对于陈洋子来说，学习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习惯使然吧。无非就是说，遇到很水的老师自己多费点心思。

陈洋子翻过手机想要查些资料，右上角浅绿色的呼吸灯兀自闪烁着，一瞬间感觉像碰到恶心的虫子，想丢掉手机。“洋洋”这种称呼，连自己都被恶心到了呢。

陈洋子平静下来回复白云朵，“你去吧，我不想去。”

“为什么呀？你陪人家一起嘛！”

如果是一个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姑娘这样撒娇陈洋子可能也愿意陪她去，可是白云朵是一个带着啤酒瓶底似的老式金属框眼镜，眼睛也像竹篾划出来的一样，的理科女，就这样还喜欢故作姿态地撒娇。这……陈洋子就接受无能了。

抛开这些，客观来说，白云朵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除了名字取的不好听）好像对于主动示好的人，陈洋子都没办法拒绝。

“一到复习周图书馆就很多人，特别吵，我不想去，在宿舍复习好了。”

“那去自习室咯，宿舍楼里面有几个自习室。”

“宿舍楼里面有自习室吗？在哪？”

“学霸你也稍微关心一下你周围的世界好吧！学生会也不进，讲座也不听，连班聚你都想逃，除了学习你还知道什么！”

除了学习你还知道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莫名耳熟呢。陈洋子捧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汗涔涔的手指在屏幕上印出细小的水渍。她慌忙拿出纸巾擦拭，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回左边，认真又慌张的神情，让人以为她在擦拭一个粉青釉瓷器。好不容易擦干净了，眼眶里大颗的眼泪砸在屏幕上。“啪”，那么多年的官窑瓷器，一句话的功夫就让它摔得粉碎。“也对，除了学习我怕是再也拿不出让你看得上眼的东西了。”陈洋子苦笑道。

“欸，学霸你竟然不知道宿舍里的自习室在哪，好无知啊！那个词叫什么，瓮中之鳖！”

“你是说，井底之蛙。”

“又欺负人家没文化，你到底去不去呀?去嘛去嘛陪我一起咯！”

虽然一直觉得可能理科生会木讷点，数理化很好语文大概会差一点，差到白云朵这地步真的是让人无力吐槽。好在她也不在乎别人吐槽，她的确是太阳那样明媚的人呢。陈洋子莫名有点看不起这个人，却又没办法拒绝她，就好像没办法拒绝那个恶心的自己。

“好啦好啦，知道学霸你不喜欢吵闹，我只能一个人去咯。那，作为好朋友陪我吃晚饭吧，洋洋～”

好朋友吗?真是善解人意的好朋友。陈洋子苦笑着，“嗯。”

陈洋子接着翻看她的笔记，心烦意乱地。像是刚下过雨的阳城，阳光迅速蒸发地面的积水，蒸腾出一股怪异的臭味，沥青与石头混合的气味。感觉真让人恶心啊。

铃声响了，女生漂亮的假音一直唱着I'am coming home home home…陈洋子慌忙扒出手机，想着下次一定要换掉这个聒噪的女生。

“你好，是陈洋子同学吗？我是语言培训中心的丁老师。”

“啊，老师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之前说想学日语的事情，决定好了吗？这里暑假会开班，要报暑假的课程吗？可以给宝宝很多优惠哦！”

培训机构的老师比大学老师亲切多了，陈洋子想着。可是就这样直接报班吗，都没有和他好好商量。

“老师，我肯定是要学的。但是具体什么时间学还没有确定，要和家长商量一下呢。”

“宝宝不知道吧，宝宝的爸爸今天给我打电话交流了，他很赞成你学日语呢，他希望你能学完所有的课程，如果暑假不能回去也没关系的。”

“啊，是么？”

果真是他的风格呢，永远自作主张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陈洋子冷笑道。除了学习，我真的再也拿不出让你看得上眼的东西了吗?

“对呀对呀，宝宝好幸福，你爸爸很爱你呢！”

这话真让人别扭，这个所谓很爱她的人，甚至都没有叫过她一句宝宝。陈洋子站着阳台上，风灌满她的蓝白条纹短裙，像是给干瘪的身体充满了新鲜空气。这么死气沉沉，异常冷漠的人啊，因为一句客套话，变得像一个娇俏的小鹿，忍不住撒起欢来。

“老师，我马上就报名。等他，等我爸爸给我学费之后。”

“嗯嗯，好的！”

陈洋子趴在阳台栏杆上，心情舒畅，就随手点开音乐。听到那首歌时感觉很微妙，那种“音乐随机播放着，突然唱到那首歌，那首我们一起听过的，你最爱的情歌”的微妙感觉。依旧是那个很动人的女声，"I have had a broken heart.Put it back together,watched it fall apart.I started over from the start… "像是在讲述晦暗的历史……

一年前，陈洋子刚上大学，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一次爸爸的同事聚餐，就带她一起去了。席间同事各种夸奖，老陈你孩子如何厉害如何听话。然而爸爸只是颇有几分不满，说，成绩好又如何，除了成绩她还有什么。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大方，不但没有社交能力，自理能力都差着呢。书呆子一个！

陈洋子突然觉得自己嘴里的食物特别难吃，看起来那么诱人价格那么贵，吃起来却像木头一样又干又硬。厨师不知道有没有尝过，肯定没有，这道菜对他没什么意义了吧？就像自己对爸爸一样呢。

爸爸正乐呵呵地和同事说着什么，通红的脸庞笑起来也格外亲切。所谓骄傲的人大抵也不过如此，工作家庭人际关系什么都可以处理得恰到好处，就算锋芒毕露也没关系吧，他本来就是光芒万丈的人呢。而自己不过是一点点拔尖儿的成绩就想博人眼球，太可笑了吧。本来以为自己那么努力会被爸爸看到，果真，还是想太多了呢。

呐，好像做梦梦到从悬崖坠落，猛然惊醒。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下坠时异常痛苦的感觉丝毫没有消退。到底是丢了什么呢？陈洋子感觉胸口空落落的，有些慌张。看见爸爸站在远处和同事告别，被车头灯拉长的身影格外宽厚。她觉得倒也安心了不少，没丢什么吧。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一个转账提醒。陈洋子回过神来，爸爸转给她学费了。

白云朵又开始催她了，还没到吃饭时间呢。陈洋子这个人作息非常规律，当然也不限于作息方面。她习惯维持现状，或者说惧怕改变。但是白云朵一直在发消息，手机像是羊癫疯发作似的不停抽搐着，弹出白云朵充满违和感的撒娇。

陈洋子把手机扔进包里就匆忙出去了。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了，陈洋子在浅浅的积水里踮着脚尖跳来跳去。已经是六月底了，锋面雨带大概已经移到江淮地区，在那里形成准静止锋，梅雨将会持续一个月左右。阳城远在江淮以南，按说不会有连绵的阴雨。但是六月份阳光旺盛，太阳辐射强，也可能形成对流雨；又或者厄尔尼诺现象加强了……能够这样分析天气的成因曾经是陈洋子引以为傲的事，现在，不过是让自己活得安稳明白罢了。快走到咖啡厅的时候手机又开始震动，陈洋子突然想起来一直没有回复白云朵，她不会生气了吧。

直到坐到位置上才点开一堆未读消息，白云朵只是说，“洋洋我看到你啦！你今天是蓝色系的哦，浅蓝色的伞，蓝白条纹的短裙，远远走过来，看起来好仙啊！仙女赏脸来陪我吃饭啦！”

陈洋子突然觉得尴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应该也对白云朵的穿着打扮赞赏一番吗？可是她不喜欢白云朵深黄色的体恤配短裤，看起来像个熟透了的芒果，散发着甜腻腻的香气。恭维的话谁都可以说两句，只是陈洋子觉得没必要恭维别人。

白云朵依旧殷切得像超市里的导购员一样，恨不得把什么今天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你说一遍，“洋洋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里复习的?”

“这里，你的书都在桌上摊着。”

“对呀对呀，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不想猜。”

“我今天做了四篇听写，一边听着这些人说话闻着香喷喷的炸薯条听着榨汁机嗡嗡声，一边坚持做了四篇听写，人家厉害吧！”

陈洋子瞪着白云朵嘚瑟起来莫名有点天真的表情，觉得她这不像是在开玩笑，“一下午你就做了这些?”

“也没有一下午啦，我睡到两三点才过来呢，现在也就五点多，就两个小时嘛！人家是不是很厉害？”

陈洋子想现在应该是要恭维白云朵了吧，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很厉害。”

白云朵笑起来其实蛮可爱的，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她觉得陈洋子这个人虽然让人感觉很冷漠又高傲，但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可能因为我们是朋友吧。白云朵觉得很欣慰，“嗯嗯，你要不要吃什么，我再帮你点?”

“不用了。”

“哇我就说你是性冷淡吧，什么都不喜欢。”

“喜欢电影和小说，还有日本。”

“是么，日本有很多漂亮小哥哥呢！你喜欢谁呀？”

这很让人摸不着头脑，陈洋子觉得我并没有说喜欢漂亮小哥哥呀，你在想什么呢？话题永远在跑偏。“你呢？你喜欢谁?”

“我?我喜欢我男朋友啦！讨厌啦！”白云朵又开始撒娇了。好，请开始你的表演吧。陈洋子在心里吐槽道。

等到白云朵把这几天和男朋友鸡毛蒜皮的小事讲完，陈洋子一杯柠檬茶都快喝完了。她看看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白云朵，轻轻推了她一下，“我们现在去超市买点水果吧？”

从咖啡馆出来时雨已经停了，陈洋子习惯性地开始叠雨伞。

“伞里面的雨水都没有沥干，直接折叠起来容易烂掉。有没有点生活常识啊洋洋？”白云朵戳着她脑袋问到。

陈洋子躲开了，她不喜欢别人和她这么亲热，好像关系很好似的。爸爸当年戳着她脑袋骂她蠢得连雨伞都叠不好时，她以为爸爸和她闹着玩呢。她想凑过去抱着爸爸胳膊撒娇说你教我嘛，或者嘟着嘴说爸爸凶我不弄啦不弄啦。爸爸只是转过身冷笑，“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随意，真丢脸！”

陈洋子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无聊的事情甩出去，他像影子一般在她的思想里撒下阴翳，可笑的是陈洋子相信阴翳背后必定是爸爸那光芒万丈的模样。

路边有高大的香樟树，树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很像北方的暮秋，凛风穿木叶，寒雁送离人，很有诗意呢。陈洋子抬头看了看，阳光正好从西北方向斜射过来，树被光线切割成迥然不同的两部分，一半熠熠生辉，一半黯然失色。很像自己呢，“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两人提着水果走出超市时，太阳又出来了。虽然陈洋子非常不喜欢阳城，看到雨过天晴后澄澈的天空，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南方的天空好美，云也很美呢。”

“是么？我觉得好热啊！”白云朵提着一小袋桃子，抱着半个西瓜，感觉再走几步就要在这闷热的空气里爆炸了。

“你看，天空很低，蓝色像是融化了流动起来的液体，云团很大，柔软而有垂感，让人觉得离天空很近呢。”

“你们北方不是这样的吗？”

“不太一样，北方的天很高，辽阔旷远，云也是絮状，感觉轻轻薄薄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感觉吧。”

“哇，用不用这么夸张，北方天气很恶劣吗?洋洋你好有文化呢，我男朋友要是这么有文化就好啦！”

“有文化有什么用，别人又不懂。”

“也是呢，有个男朋友就好了，可以帮我拎东西！”

陈洋子淡淡地笑了，和有些人真的聊不来呢。白云朵大概不知道，这首诗其实写的是南方，写的是思乡。或者写的只是一个孤独失意的人罢了。

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另外两个室友正兴致勃勃地说什么呢，陈洋子疲惫不堪地爬上床瘫着，像一棵从土里拔出来的植物，了无生机。总感觉哪里出了差错，意识到了却只能放任不管。

塔塔发过来视频邀请，陈洋子想了想还是转到语音接听了。

“洋子姐姐，怎么不让人家看看你呢?”

塔塔中气十足的声音总让人觉得特别舒服，日子过得再糟心，世界的某个角落总有在乎你的人呢。

“怎么了，难得主动找我聊天?”

“嗯……想让你给我推荐电影，LGBT题材哦！”

“哟，我可不看这种类型呢。你要是想看惊险刺激的悬疑片，我倒是可以找找。”

“不要，你看的悬疑片血刺啦胡的，不适合和我男朋友一起看。我们要看那种让人小鹿乱撞的。”

“我看的怎么就血刺啦胡的你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时候都有男朋友了，塔塔？”

“怎么了不可以呀，我就不能有男朋友了？”

陈洋子想起冬天和塔塔放学回家时，两个人挤成一团的样子，塔塔喜欢扯掉她的帽子捂住凉冰冰的手。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当然可以有男朋友。

“塔塔，这样轻易喜欢一个人，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你喜欢的？”

“洋子姐姐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我能喜欢一个人，一点都不容易呢！”

“那喜欢了之后呢，会像契约一样吗？双方给予同样的感情，得到同样的回报?”

“或许吧！洋子姐姐阅片无数，不早就看破红尘了吗。今天怎么了，感觉好奇怪啊？”

“之前不是和你说和班里一个女生关系不错，可以一起吃饭那种。今天她突然和我说，能遇见一个我这样的朋友好幸福，语气很亲切很真诚啊。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是啊确定了。其实不是啊，我很瞧不起她，她的爱好风格习惯甚至长相我都不喜欢。明明哪里都不喜欢还是愿意做什么都陪着她，装成她会喜欢的样子，可就是从心里看不起她啊！这样的自己真让人恶心呢。”

“洋子姐姐不知道吗，你其实是很骄傲的人。可是说到底，你大概一辈子都不能接受，不被别人在乎啊。”塔塔轻轻地笑了，这个人果真还是像原来一样，骄傲又固执啊。

“是么？骄傲的人原来是这么丑陋不堪啊。”陈洋子突然想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终于还是变成了他的样子了。

“洋子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吧，但还是需要社交的，应付别人不能说没感情也不能说感情多深，各取所需而已。毕竟大家都需要朋友，自己真朋友不在，可以互相凑个伴嘛，熬久了也就是所谓的感情了。这就是社交，你身体已经学会了，但情感还没有接受。其实没什么，真的就是无聊又必须的社交而已，不是你单方面欺骗或索取。”

“我已经学会了社交吗，好欣慰，终于像他希望的那样了。”陈洋子继续边笑边流眼泪，像个怪异的小丑，真难看啊。“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

“虽然对方是女生，但并不是她啊，这一点洋子应该比我更明白吧。”

陈洋子抹掉自己鬓角的眼泪，立刻爬下床去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面那个表情柔和却异常坚定的女孩，突然笑了，“我才是那个在世界的角落，为你而生的人呢！我才不会变成他那样骄傲的人呢！”

中午，陈洋子和白云朵在食堂吃饭，一个安静冷漠，一个俗气可爱。

“我明天要去上日语课，你自己去复习吧。”

“学霸，你竟然又多学一门语言，你累不累呀。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

“因为有想见的人在日本。”

“欸?谁呀？男朋友?竟然都没有告诉过我！”

“女朋友。”

“女朋友？噫！洋洋该不会是……”

“不要随便评价别人的行为，不礼貌。”

陈洋子不禁觉得自己很可笑，这说话的风格也很像爸爸啊。自从在路上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惊呼像某个当红偶像而被爸爸骂了之后，就很厌恶那些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的人。

“洋洋开个玩笑嘛，不要那么迂腐！”白云朵尴尬地笑笑，原来陈洋子还是很冷漠的人啊。可是谁都想尽力维持这美好的假象吧，“我家洋洋那么性冷淡，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

“我有喜欢的……”

“我知道我知道，电影小说和日本嘛！”

陈洋子吞下那个“人”字，埋头吃饭。

“你是去那个语言培训中心报班学吗？我陪你一起吧，刚好我和男朋友约好明天去看电影。你推荐什么好看的电影吗？”

“你这种人根本不懂电影吧。”聒噪的声音卡住了，陈洋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她不敢抬头看白云朵。仿佛又听见那个人在嘲讽，你真丢脸啊，书呆子。

“陈洋子，你还真是骄傲的一塌糊涂啊！很搞笑哎！”

“大概，丑陋的人更在乎美貌，自卑的人才显得更骄傲。你看不见的那一面，我指不定多卑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