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开夕谢的牵牛花,有与樱花相似的凄美。生之绚烂与死之脆弱,仅在一朝一夕之间。对俳人而言,这无疑是残忍的。
这个国家的美学很克制。如果他要说有,只先把旁的一切化为无;要说光明,则告诉你周围有多么黑暗;要说完美,就先把残缺和遗憾都赤裸裸地呈现给你看。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仿佛在深渊两侧的悬崖跳跃,用短暂停留的变换的瞬间,带来持久而深刻的审美体验,由实实在在的悬崖两端,引你去想象无尽的深渊,而后去沉沦,去迷恋。然后你就会发现,这种克制的美学,是多么的暗流涌动,多么充满力量。
那是某一年春天,丰臣秀吉的花园在园丁的精心打理下开满了鲜花,盛极一时。但他却听人说,茶头千利休的牵牛花已爬满了篱笆,更是别致。多半是出于妒忌,丰臣秀吉带了手下,前呼后拥地去找千利休了。
到了千利休的茶艺园,满篱笆的牵牛花却都被剪掉了!只留下绿色的藤叶在风中招手,像是一种嘲笑。丰臣秀吉生气极了:明知道我要来赏花,这是故意与我作对吗!千利休倒是不急不缓,依足了礼数,将这位大人迎进了茶室。
简陋的茶室中间,一朵雪白的牵牛花清冽优雅地倚在花瓶里,以凄美的姿态睥睨着众人,那种震慑,竟远胜于满庭喧嚣的花木。
这便是日本一代茶圣的美学,我们甚至可以说,整个日本文化都浸润过他这种孤高空寂的美学。
于是这朵牵牛花也有了万世的名声。
但我要说它是不幸的。如果花可以选择,它绝不会再投身于这个男人的花园。这无辜生灵所描绘的画卷,只有最柔软的母性的情怀才可共鸣。
“吊桶已缠牵牛花,邻家乞水去。”
——加贺千代
我想应该是下了一夜雨,牵牛花的水分饱足到了极点,几乎要融入拂晓氤氲的雾气中去,因而才长得这样快——如幼子牵住加贺的一只手指一样,细嫩的花藤已轻巧地缠住了老吊桶的手臂。这份自然很有些陶渊明的味道,好像晨雾,水井,吊桶,和牵牛花,已足以构成一个世界,叫人不忍打扰。
于是加贺比旁人更珍惜。她看那牵牛花的眼眸是纯净的,眼神温柔,充满疼惜,那是一位母亲爱怜幼子的眼神呵!而爱子……
“我的爱子啊,今日又跑到哪里去捉蜻蜓了?”
——加贺千代
她的爱子早已在河边捉蜻蜓时溺亡,丈夫也离世。上天要给日本最好的女徘人,就不能给她一人以幸福。她饱尝孤苦,一颗心静得能听见“秋夜里的捶衣板声,消失在雨声中”,她听见人的活动最终融入了自然的律动,也听见自然的律动中有永恒的安宁。
她参悟了动与静,也早已看透了生死。对于她而言,生命,是“黑暗中河流之上,萤火虫在舞动”,是亘古恒黑中虚弱的光,是世间的无常流转。生无可喜,死无可悲,是禅宗在她心里播下的种子,而她孕育出的花朵,则是对人生百事的超然淡泊,和对世间万物的悲悯慈爱。胸罗宇宙,方可思接千古。
加贺千代,原本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和丈夫的苦命小女人,但当她悠悠转身,为了一朵小小的牵牛花,到邻家乞水喝的时候,她已化为灵山上宝相庄严的菩萨,让这朵小花也能沐浴她的佛光。
2003年10月3日,日本邮政为石川县(加贺千代的家乡)发行了两枚邮票,邮票上印着的,正是加贺千代的画像,和她的这句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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