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书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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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鬼门关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地狱确有十八层,最上一层与人间仅一层之隔。与其说它是一层地狱,不如说它是阴阳两界的缓冲区或中转站。它其实是个广场,大量的人和鬼在这里交互往返。
但这种交互不是对等的。我们人类每天可以自由出入地狱,只须赶在晚上子时也就是11点前回来就可以,否则地狱的门就关了,直到第二天早上7点才重新开门。鬼呢?则要从下午5点开始,才可以出入人间(冬季时是4点),这还是有名额限制的。按起先的规定,所有的鬼只能晚上9点以后出来,出于人性化考虑——不对,鬼性化,阴间同意让鬼们有机会重温白天人间的景象,所以鬼门关对下午四、五点重返人间施行了名额限制开放。也只能是这个点了,四、五点钟还是白天,而上午和正午就算鬼门关愿意开放,鬼们也去不了人间,原因大家都知道,阳气太盛。所有返回人间的鬼第二天早上6点前(夏季时5点)必须赶回鬼门关内,否则就完了。
要特别指出的是,只有这个中转广场(即第一层地狱)的鬼才被赋予在规定时间内返回人间的权利,其他十七层的鬼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它们只配在那里遭受各种折磨。而我们人类却可以自由出入十八层地狱游览。只是你一定要把握好时间,鬼门关晚上11点关门,出入每一层地狱又都需要一定时间,如果你想逛到地狱十八层,据有经验的人告诫,最好中午12点以前就从人间下去,否则你能否在晚上11点前赶回人间会有点悬。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你会看到中转广场(第一层地狱)人潮涌动,所有的游客都走在返回人间的路上,很少有谁冒险朝反方向走。
至于每通过一层地狱要多少时间,根本没法得出科学的计算,可长可短,就像公路上堵车一样,谁说得清楚?所以游览地狱时,不管哪一层都不会有管理人员告诉你什么时候这里不能走了,什么时候那里不能通过了。命在你手上,全凭你自己把握时间。一点风险都没有,游览地狱的刺激何来?
2
那段时间我每天逛地狱,主要是在中转广场(第一层地狱)逛。十八层地狱我都去过,有些地方去过就没必要老是去了,毕竟太过阴森恐怖。只有中转广场的景象接近人间,有街道,有店铺,繁华热闹,人来鬼去。
但地狱永远不会有人间的市集热闹,即使是最接近人间的中转广场,也只是相较其他各层地狱热闹一些,阴气少一些而已。街上平均每隔四五十米才有三两个游客是常态。至于下面十七层地狱的游客就更少了。十层以下基本少有游客问津。至于这里的鬼,据我观察,中转广场的鬼很少走动,大多时候都是木然呆在路边,或立或坐,眼神中不是无限绝望,就是满怀憧憬。
图 | 网络它们——究竟该用“它们”,还是“他们”?我一直拿不准。它们有的很快就要被送到下面各层地狱遭受折磨,为生前犯下的罪孽接受惩罚,所以它们是没有心情四处晃悠的,一个个瑟瑟发抖地等待被押送。事实上,它们绝大部分都没有待在广场外面,而是集中在一个为它们准备的室内大厅里等待传唤,它们受不了人间游客的目光。
另一部分鬼只会在中转广场待上短短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投胎到人间,它们生前是好人,一生与人为善,所以不用再去下面的地狱受苦。它们总是无限憧憬地闭上眼睛,随时等待阴间工作人员的转世通知,所以它们也不会有兴趣在广场上闲逛,它们的心已经到了阳间。
3
让我激动万分的,是那次能和我热爱的小萝莉一起逛地狱。
我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唉!我们的关系早已渐渐疏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可彼时彼刻,我们关系竟如此亲密。我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肩,在热闹的中转广场转悠,看路上那些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鬼们。看得出,她很高兴,紧紧地依偎着我。我突然低头亲吻她,她竟没有避开,这是我以前无法想象的。难道她早就接受我了,只是我不知道?
正当我陷入甜蜜的幸福中时,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小煊,是你啊!”
我回头一看,是二叔,十步之远。
“怎么到这来逛了。时间不早了,还不回去吗?”
我慌里慌张地上前应付:“是准备回去了。”我很不愿意被亲朋看到我和小萝莉在一起,所以下意识快步跑到二叔那,拉开与小萝莉的距离。在这个地方被熟人发现,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打算随便应付二叔几句。
“她是谁?”二叔指着远处。
我转过头,小萝莉已经走远了、不见了。
啊!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和懊悔。我为什么不先跟她交代一下再去应付二叔?天色不早了,中转广场也变得人迹寥寥,阴森黯淡。我竟然在这样的地方,招呼不打就松开她的手离开她!而她,居然一个人往那阴森黯淡的深处走去。噢!我热爱的小萝莉,我是不是辜负了上天的垂怜?让失而复得的最宝贵的东西从我手上永远地失去了?我真自责呀,我还能再牵到你的手吗?
我失魂落魄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忘记了跟二叔说话。
4
在我每天逛地狱的那段时间,每次走过一家手工艺品店,总能发现有个鬼站在墙边,定定地注视着我,一次不落。久而久之,我对这个鬼就有了兴趣。
它虽然披头散发,但是个男的,虽然是鬼,但并不猥琐。那望你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温情和羡慕,脸上隐约有种慈祥的微笑。
那天,它又注视着我,我便上前和它打起招呼来。
“嗨,老兄,我看你在这已经很久了!”
它笑了,很和蔼,伸出三个指头。“三十九年了!”它说。
“怎么?你在这等了三十九年?你是要下地狱还是转世啊?”我诧异得不得了,要知道人死以后,只会在中转广场待上一至两个月,然后按规定是下地狱或投胎转世。投胎的等候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因为它们有权选择投胎何处,但最久一般也就一两年,断无三十九年这么离谱的。
“我当然是等着转世呀,如果是下地狱,他们有那么好,让我闲在这里三十九年?”
“可你怎么会等这么多年呢?你没有去问吗?难道地狱忘了安排你投胎?”
“也不是,我对投怎样的人家有我自己的选择,一直没有等到让我满意的,才拖到今天。”
“三十九年都没遇到满意的?”我惊讶道。
“三十九年前,我刚死来这里才一个月,转世资源部就给我介绍了人间几户可供投胎的人家让我选择,我都没看上。有的家庭,父母的职业我不喜欢,有的所在地方又太穷,还有的虽然是富裕的商人,但父母太过唯利是图,心地不好。那时的我真是很骄傲,觉得自己是善人,应该投个更好的人家。转世资源部也很积极地给我介绍各种可投胎的人家,我就更觉得自己有资格选择更好的了。”
“后来你发现高估了自己?”
“是的。”它悲哀地叹了口气,说,“如果能回到当年,我一定会选择当年放弃的几个人家。”
“可惜我们所有的鬼不能完全自行选择投胎的人家,只能每次由转世资源部给我们分配,然后我们再选择去或不去。有一次,我有幸在投胎资源库里查看到了许多可投胎的人家,有不少人家我都特别满意,无论是家境、家风、父母的职业、品性、修养和模样,都是我中意的。我向转世资源部表达了我希望投这些人家的想法,他们说‘好的。不过这些人家都是优先给别的鬼分配的,除非他们放弃,才有可能留给你。’
“我知道,那是一些比我更优秀的鬼。但看来他们一个都没有放弃,这些给它们的资源没有一个遗落到我头上。而随着一年一年地过去,摊给我投胎的地方越来越差!连残疾人都有,连犯罪坐过牢的都有!大概在我死后的七、八年,有一次给我安排的一户人家其他都好,家境、家风、素质也还可以,但父亲是个残疾人,少年时出事故断了一条手臂。那时的我已经降低标准了,差点就去投这户人家了。但后来突然又犯憷,担心残疾人会有心理问题,会影响整个家庭和对后代的教育,难道我只能选个残疾人家庭?这么一想,又没去成。”
“唉,你太追求完美了!也就是一次转世,以后还有许多次转世,要求那么高做什么?”我暗自道:“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挑剔的鬼!”
“是的,你说的没错!无非只是一世。可我不甘心,我心里纠结,有障碍啊!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低声说,“那些所谓更优秀,生前更善的鬼未必比我更优秀。凭什么它们可以分配到比我更优质的投胎资源?”
“你是怎么发现它们未必比你优秀的?”
“我在档案库里看过那些好鬼生前的履历,有许多并不比我更好,有的还不如我。在中转站呆了三十九年,慢慢地总有机会知道地狱的一些内幕。”
“这么说地狱也不公正?”我问道。
“也不能说不公正,”它说,“如果生前恶贯满盈,绝不可能被当成好鬼投个好胎。地狱是不会颠倒黑白的,但是小范围内的徇私还是有的——也就是那些生前的善人死后,根据它们善良的程度和对社会的贡献分三六九等,而这个三六九等其实是值得商榷的。”
“比如呢?”我越来越好奇。
“比如我有一次看中了一户人家,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另一个比我更好的鬼去投胎。而那个鬼果真比我优秀吗?按审判局的说法,那个鬼生前是位杰出的企业家,做过许多慈善活动,社会贡献比我大,所以排在我上。可是他早年经商有过不正当的手段,他对婚姻也不忠,有过三个情妇。他还曾把某人殴打得住院。而我,生前一辈子温文敦厚,忠诚不二,本分做人,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问审判局,就凭他做过慈善就要排在我上?难道一个人一生中的各种品行表现不是审判的重要依据?难道单纯的善良本分不是宝贵的,不该成为宇宙中对人性最重要的鼓励和鞭策所在?照这么说,岂不是所有的恶人只要有钱做足够的慈善,就能洗刷罪恶,被当成好鬼,排在我们这些生前一辈子老实本分的普通鬼之上?”
我说:“是啊,如何对人的生前判定,确实要有令人信服的依据。”
“审判局的人不屑地回答道:‘你几曾看到这样的人被我们当成好鬼的?他们都在二层以下地狱受苦呢!但是这个人,以他生前的成就和地位只有过那么一点道德上的瑕疵,在他那个类群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如果处在他的位置,还未必抵挡得住诱惑,比他做得更好呢!'
“这就是他们把他排在我上面的解释。他们认为他生前能做到这样,比我做到的难度更大,因为他抵挡住了更多诱惑。而我生前的处境是没有那么多诱惑的,所以我做好人更容易。他们是以“难度”判高下的,这我就无言以对了,因为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解释听起来有道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这个鬼述说这些经历时,它脸上的神色是悲怆的。但它并不显得愤恨,它也认同地狱审判局的判定,它只是怀疑,只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它的眼神始终柔善,没有埋怨他人,只是透着对自己深深的悲哀和内心的不甘。
我说:“你就认命吧。地狱审判局的判定也有道理,你就降低标准凑合选个去处投胎算了,在这里待三十九年太不值了!有些地狱受酷刑的鬼,都快重新投胎到畜牲道了。”
“我是这里的明星人物,家喻户晓。”他尴尬地笑起来。
我问它:“那你现在怎么考虑的,乐于继续当这样的明星人物?”
它沉思了良久,忽然露出坚定的神色。“我觉得我心中有种高贵的东西,如果我也处在那个有钱人的位置,我相信我做到的不会比他差,甚至能做得更好,抵制更多诱惑。”
“这只是你的感觉,没能被证实。”我开始对这个鬼有看法了。
“所以我要去证实。”
“所以你绝不考虑投胎到不好的家庭?”
“是的,听说人间现在阶层逐渐固化了,出身寒门的人成功攀登到社会上层的机会越来越小。如果我甘心投胎到普通人家,那我一辈子也难跻身于上流社会,那么不管我怎样好好做人,死后又会排在那些有钱善鬼的下面。这样一来就永世难翻身了,成了阴阳之间的恶性循环。所以我不甘心投胎到普通人家,我只有投胎到那些有钱的善人家庭,才有机会证明我比那些排在我之上的善鬼做得更好,才能证明地狱审判局对鬼们三六九等的判定是有争议的!”
“天啊!”我在心里惊呼,“人间阶层固化,连鬼魂的阶层也要固化了!”
“11983你还是这么顽固啊,都三十九年了!”一个女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旁边,它可能已经听了很久。
我这才知道这个鬼的编号是11983。第一个1是指安排在地狱第一层即中转站,1983是它的编号。人死后到了地狱就已经没有名字了,只能统一配上编号作为身份识别。
“这个是11677,”11983向我介绍这个女鬼,“它死了来这已经六年了,是时间长度仅次于我的一个鬼,它也是不愿将就投胎。”
“那也远远比不上你三十九年啊!而且我现在看开了,前两天转世资源部给我安排了一个投胎去处,这次我决定认命算了。”
“怎么?你不陪我了?”11983像开玩笑又不无凄然地说。
11677转向我说:”我跟他是一样的心态,但我现在认命了。我之所以会被审判局排在许多好鬼的后面,还不全因为我这张脸!“它说着指着自己的脸。
我仔细端详它的脸,应该说,这是一张极其丑陋的女鬼的脸。与其说它狰狞可怕,倒不如说令人厌恶,这对一个女鬼来说比可怕还要糟糕。即使在鬼里面,这张脸也是难看的。它的脸是浮肿的,两只眼睛竟然一上一下,嘴歪咧着,体型微胖,上身比下身长。
“我在世时虽然是丑女人,但我一生为善。七岁起就为家里干活挣钱,照料残疾的父母,结婚后孝敬公婆,相夫教子。而且热衷助人,经常为左邻右舍分担困难。所以我虽然丑,但在周围人中口碑不错。看到有叫花子乞讨,我也会尽可能多的给予,看到有亲朋不走正路,我也会循循善诱。中年以后,我吃斋礼佛,满以为这一辈子的修行,到来世必能投个好胎,可没想到我竟然排在那些好看的女鬼后面!最好的投胎资源全分配给了那些漂亮女鬼!”
我惊讶地问:“真的?难道地狱也以貌取人……哦不,取鬼?”
女鬼说:“可不是!他们给我的理由同给11983的解释是一样的。说这是他们动用大数据分析后,做出的最科学合理的评审结果。审判长对我说,‘鬼门关绝没有偏袒美女。不信你看看,中转广场的漂亮女鬼数量并不多,大部分漂亮女鬼至少都会下到第二层地狱。因为漂亮女人中很多当过妓女、情妇,生前多少都有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罪,至少也有骄傲的罪。所以像那些生前不把自己当美女的美女才尤其可贵。’
“审判长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生前老实善良,是因为我不漂亮,只能安分守己。而那些生前漂亮又善良的女鬼,她们做好人的难度比我更大。”女鬼不无忿忿地说,“所以我希望来世也做个漂亮女人试试,证明自己就算漂亮了,也依然能做个善良本分的女人!但是……没机会啊,最好的投胎资源全给那些善良的漂亮女鬼了,让她们下辈子继续漂亮,而我们,想证明自己的机会都难得!”
“如果只是单纯的想下辈子做个漂亮女人,也并不是那么难。”11983在一旁好像想给我做解释。
“是的,但是有代价!”11677对我说,“地狱对于我们这种‘档次’的丑陋好鬼,有着这样的机制——如果想下辈子做美女,那么肯定就要在其他方面大大逊色。你想下辈子漂亮可以,但是安排给你的都是些不正常家庭:要么是找不到父亲的单亲家庭,要么是有钱人和情妇的私生子,再或者就是父母干非法营生等等。”
“以前我也像11983一样,想投个各方面都均衡不错的家庭,我觉得我修了一世完全有这个资格。但地狱不这么认为!”11677继续说,“现在我想通了,我只能有所取舍。我宁愿下辈子投胎有各种不如意,但我必须做个漂亮女人!”
11983问:“这次你准备去的是个什么家庭?”
11677说:“私生子呗。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有钱男人生的。就这样吧,总比投胎到一些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要好。我觉得我这六年等得不值,11983你也别再挑了,遇到差不多的投胎算了!”
11983听了神色凄然。
“你什么时候走?”
“我已经跟资源部说定选这家了,可能只需十天半个月我就会走啦!”11677一边说一边不无高兴地走向了别处。
我看着呆若木鸡的11983,不自禁笑了。
“老兄,你也快点吧!”说罢我也告辞了。11983一动不动木立着,脸色像苦瓜。
我觉得我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悲哀在肿胀。
“啊!我为什么要笑它?”我一边走一边想。我分明十分理解它,分明很同情它。可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劝他接受现实啊!
5
那次我跟小萝莉在中转广场失散后,我焦急万分,找遍了整个中转站都不见她。我想下到地狱下层去找她,又想她会不会已经提前回到人间了呢?但我不敢想,万一她没有回去呢?她可是第一次来地狱啊!我看看表,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离鬼门关关门还有四个半小时。这个时间,我还可以下个三五层地狱去寻找。等我到了第二层地狱“剪刀地狱”,地毯式搜索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小萝莉时,已经快到八点了。小萝莉去了哪里?她不可能去很深的地狱吧?时不我待,我赶紧下到第三层地狱“铁树地狱”,寻找了一圈,除了看到那些被利刃挂在铁树上受酷刑的鬼,仍然无果。
我十分注意往来行人,生怕小萝莉与我擦肩而过。说不定在我到下面来寻找的时候,她正好又去了上层呢?正当我踌躇要不要去第四层地狱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我的视野。在离一棵铁树不远的一只长椅上坐着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男鬼,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刚刚死去没多久的李崇光先生吗?李崇光是我的朋友,经营着一家公司,平素乐善好施,人缘极佳。可惜事业刚刚进入高峰,就身患绝症,于一个多月前逝世。我当时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按照李先生的遗嘱,他的器官被捐献出来,给予那些需要的人,这也符合他为人一贯乐善好施的作风。身边这样一位品德高尚的朋友逝世,我们是很悲痛的,也觉得上天对他不公。我满以为像他这样的大好人死后,一定只会在中转站逗留一阵,然后被分配一个上上人家去投胎,他怎么可能出现在第三层地狱?要知道从第二层地狱起,里面都是生前有罪的鬼。
李先生也看到了我讶异得合不拢嘴的表情,他惨然地冲着我笑了,那是一种绝望、愤懑又无奈的笑。
“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搞错了吧?”我在他身边坐下,惊恐地说,“如果连你都要下第三层地狱,那我们要下几层地狱啊!”
“没有搞错,我的确是被下到了第三层地狱。”
看我满脸疑惑地打量着他,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我生前并没有背地里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正如你们看到的,我热衷公益,慈善,光是捐款慈善机构,我一生就捐赠了三百多万。”
确实如此,对于一个并非家财万贯的创业者,这个捐款数字对李先生已经不低。
我说:“你还资助了三个贫困地区的学生上大学。”
他点点头:“虽然我并不算富人,但我相信好人有好报,相信今生的善行会回报到来世。”
“所以就在告别人世之际,你还要捐献器官,为世界做最后一次贡献。”
“是的,是的,”他瞪着我说,“于是我就下到了第三层地狱!”
“天哪,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们!因为我身边的这些至亲好友!”他继续瞪着我说。
见我一脸错愕,他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他人,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之所以下地狱,来自于我内心对世界的嗔恨!”
“对世界的嗔恨?乐善好施的你,对世界嗔恨?”
他把目光移向旁边,淡淡地说:“也许我不该做捐献器官这最后一件善事。我的亲人倒是非常尊重我的遗嘱,医生们也非常积极履行。可……可他们未免太积极,太积极了!”他恨恨地说,“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摆脱嗔恨的情绪,所以活该下到第三层地狱。”
“他们是如此地积极!我刚一断气他们就像一只只恶虎向我扑来,好像早就对我身上的器官垂涎欲滴,好像我就应该捐赠器官。你说,他们就不能慢一点吗?”他无限愤懑地看着我说。
“这被刚刚死去的你看在眼里,所以你被激怒了?”
“你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愤怒地摇着头,说:“更要命的是,那是我刚刚断气的时候,锋利的手术刀切割我的身体器官,我是有知觉的。就像一个活人没打麻药就被动手术一样,就像被人凌迟处死,一刀、一刀……每一刀都有感觉,每一刀都痛彻心扉,每一刀都让我发出惨绝人寰的呼号。而他们,听不到!听不到!他们认为我是死人,没知觉。”
我已经被这恐怖的描述吓得脸都白了。
“那一刻,我对自己的一生产生了怀疑,对世界产生了怀疑。我这辈子乐善好施,敬神礼佛,时刻不忘积累功德,可没想到死时却受这等凌迟碎剐的折磨!这就是我做一辈子好人的回报?在这剧痛中,我顿时对人类,对世界痛恨起来,对我一生几十年奉行的价值观痛恨起来,我的愤怒之火一瞬间就把自己一生积累的善念烧得烟消云散,代之的是无比的嗔恨。而这嗔恨,正如佛家说的可以让人死后坠入恶道!”
“后来我渐渐失去了痛觉,也许是器官摘除完毕了,也许是完全失去了身体的知觉,只剩下那一腔嗔恨,好像我只是一腔嗔恨而已,除此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等我再有感觉时,我看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地狱第一层中转站,两个无常把我接到3号等候大厅。看到是3号大厅,我就悲哀地知道自己将下往第三层地狱。两个无常交给我一份裁判书,上面清楚写着我因为嗔恨之罪而打入第三层地狱。几天以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而现在,我正等待行刑人员过来。”
他向那棵铁树努努嘴,“待会儿我就要挂到那上面受刑了。”说完最后一句,他的语气是平淡的。
“你这种情况很特殊,应该去申诉。”我说。
“没用的,我这种情况太多了,并不算多特别。地狱没法听这么多人去申诉,也没有人力去调查每一个犯了嗔恨的鬼嗔恨的原因。所以这种情况是无法申诉的,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只能认,自己的命了!希望人间以后不要急于在人死后摘取器官,或者给死者打麻药再动手。如果他们能这样,我也不至于……哎”
我突然想起“事死如事生”这句话。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出现了,他们推来一架像起重机一样的工具进行测试,机器发出轻微的鸣响,那只吊臂便上下左右移动着。李崇光被那只吊臂勾住,慢慢吊起,马上就要挂到那铁树上去了。我不忍看他受酷刑,转过身,怀着沉痛的心情无限唏嘘地离开了。
图 | 网络6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找到小萝莉的。唯一记得的是时间。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了,只有二十分钟地狱就要关门了。我的内心是悲怆的。我是这么地热爱小萝莉,自认为为她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眼看我们就要走到一起,难道就因为那次遇到二叔,我急于拉开与她的距离,我对她的追求就功亏一篑、就万劫不复了吗?
但这还不是最让我沉痛的。最让我沉痛和良心不安的,是我担心她迷路,在11点前被锁在了地狱。所以当我再次看到她时,我乐开了花,一颗心放了下来,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但马上新的焦虑又来了——时间已经不多,只有二十分钟地狱就要关门了。
我牵着她的手,快步往鬼门关的方向走。二叔在前面向我招手,要我们快点。我们跟二叔汇合,然后几乎一路小跑着朝大门的方向前进。只有十几分钟时间了,但鬼门关已经可以看到了。我们小跑着,不知是不是运动出汗的缘故,我突然有一种因紧张刺激而产生的欢欣感,我感觉小萝莉也跟我是一样的感觉。我们小跑的步伐,既是为赶时间,也是一种欢快的身体反应。
近了,近了,只有百米之远了!我、小萝莉,还有二叔,向那幸福的人间迎上去。多么幸福的人间啊!
图 | 网络这时候我听到兜里收到微信的声音。自从覆盖了5G网络,现在连阴间第一层都能收到网络信号了。我知道还有点时间,掏出手机看微信,只见是小萝莉发来的信息:“我已经回人间了,不要找我啦,你也回来了吧?”
什么,她已经回人间了!那我现在牵的是……
我回头,不见了人影,只有二叔站在大门那边焦急地向我招手,示意我赶快。我错愕地来到门前,看门人礼貌地对我说:“请出示您的人证。”
我一摸兜,没有。摸了所有的兜,糟了,难道我没有带人证?
“不好意思,我找不到证了。”我尴尬地说。
“对不起,没有人证是不能出去的。”
“通融一下吧!难道非得要人证?你看不出我是人吗?”
“那可不好说,现在阳间的许多人看上去也像鬼,阴间的鬼也可以像人。”
我摸出了身份证。“这总能证明我是人吧!”
他看了看,摇头说:“这是阳间用的,在阴间可不能用,我们这里只看人证!”
“你们不是有人鬼测量仪吗?测一测就知道他是人了。”二叔在旁焦急地提醒。
“是的。时间不多了,快测。”
测试结果一分钟后出来,结果显示我呈阴性,也就是说我是个鬼。
“妈的!你们机子坏了!”
在我的要求下,再次测试,结果又变成阳性。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的机子坏了,所以无法测出您到底是人还是鬼,在机子修好之前,只能请你先留在这里。”
“可他妈现在只有三分钟,你们鬼门关就要关门了!”我怒道,“等你们机子修好,老子不是鬼也是鬼了!”
“不会的。你可以到我们办公室来。”
我这才想起这些地狱工作人员也是人,虽然他们也会雇佣鬼做事,但管理层都是人。他们设在地狱的办公区域就相当于阳间在阳间的一块领地,可以不受阴间规律的制约。
二叔苦笑着走出了鬼门关。我被带到他们办公室的休息区,一边等待他们修好人鬼测量仪,一边准备向阴阳办提出申诉,请求补发我的人证,但据说手续很麻烦。
第二天,工作人员告诉我,上头指示不要修那台人鬼测量仪了。因为以前就时常测错,现在要更新换代,将有一台更先进、准确率更高的仪器会送到,但可能还要过一个月。
我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其实,这里早就人鬼不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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