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呼吸到它的第一口空气起，便认定了那是你的归宿。
大玉儿想到过，她每天梦里都有那一座城，以及那第一口空气的永生难忘的感觉。但是每次醒来，她都要执意否认这种想法。她认为石头城就是她寄托一生的地方，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将在这里老去。
她并不喜欢四处游走，而且她已经去过了足够多的地方。她见过奇峰峻岭，见过茂林修竹，见过千里草原牛羊片，见过大漠黄沙骆驼群。她觉得够了，“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她喜欢的是安安稳稳地呆在这座江南古城里，看细藤悄悄爬上残破的城墙壁，看杨柳的枝条妖娆地垂映在湖水中，看梧桐落叶里所有路过的小孩子一蹦一跳去踩出喀嚓的声响，看稀松的雪覆盖在像冻绿的嘴唇颜色的松针上。她喜欢时间在这样的冬冷夏热四季分明中流淌着，一个又一个的寒暑，她能够清晰地看着自己长大，按部就班地做着每一个年龄段该做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她得知了那座以奇石为名的城，在遥远的南方，那里的冬天没有雪，那里的夏天每个午后都会有雨，那里随处都可以举头见山，却丝毫不影响秋日的天空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湛蓝。最重要的是，那座城，可以凝固住时光。
她这一奇特的想法是从奇石城来的泥娃儿带给她的。起初她根本就不认为泥娃儿是能够跟她合得来的人，在她看来，泥娃儿太小了，而且永远长不大。泥娃儿并不是成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小闹孩，但她那古怪的沉默、直白和倔强，却充满了孩子气。
让大玉儿印象最深的是，刚来那会儿，泥娃儿每天早上抱个胶皮篮球跑到大雾迷蒙的操场上去拍，而且只是拍，从来不投不跳。有时边走边拍，有时能够站着不动拍十几二十分钟，左手累了换右手，累了再换回来。
大玉儿每天起来拎着牙刷嚼着一嘴泡沫的时候，都能够听到操场上传来很有节律的震动。往往她会从走廊尽头的窗口张望，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和因此而显得有点偏大的篮球，发觉有种异样的和谐。
会打篮球呀？她对着一身热气回来发稍还蒙着薄薄一层雾珠的她问。
以前会的，可是不能打了。
为什么？
初中的时候学车把腿弄折了，结果不让打了。
那每天早上还去练呀？
只能拍，只能用手拍。
她说着无奈地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大玉儿对她的白牙也有很深的印象。有一次她无意间赞叹了她的牙齿，泥娃儿一听立刻骄傲和激动起来，热情地推荐她家乡产的奇石牌牙膏。不管走到哪里，她只认这个牌子，其他的牙膏一律不用。
泥娃儿身上有很浓的南方气息，或者，大玉儿觉得那是奇石城特有的味道。她问她奇石城名字的由来，她支吾了两下，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还是胡笙儿告诉了大玉儿，说那里的人好收集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赏石玩石的传统，便是以石名城的原因。
她反问，那石头城呢？大玉儿说，因为江边有座石砌的古城墙，已历千年，改天我带你去看看。
后来两人果然在一个风很冷的日子去了江边，去看千年古城墙。泥娃儿用手摸了摸斑驳的石块，忽然就有了冲动，想要敲两块碎片下来给小笙儿带去。而未来的某一天，大玉儿果然就敲了一小块带去了奇石城。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泥娃儿也没有忘记那个风很冷的日子，两人站在江边，大玉儿给她念那首叫《石头城》的诗：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就因为那印象太深，泥娃儿在一个雪后的晚上跑到城墙根下蹲了一夜，听江潮拍岸，看月映女墙。为此，她付出了在医院躺了四天，以后每年十月一过，脚上便长冻疮的代价。
大玉儿对这事又好气又好笑。她的评价是：傻乎乎，孩子气。
于是她想象中奇石城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那里的每个人都长不大，永远是一样的沉默、直白和倔强。每一条街道上都铺了千奇百怪的石头，人们手里把玩这奇形怪状的石头，家里堆满了姿态各异的石头。她想象着有一块石头长得像一个人的模样，她想把他抱回石头城来，却怎么也搬不动。她正满头大汗无可奈何，那人像石头说话了。
于是那人像石头就活过来，到她大玉儿面前来了。
大玉儿有点不知所措，向来条理清晰的她有点颠三倒四起来。胡笙儿看出了她的尴尬，便主动找话题，请她带他去看石上的藤萝，看江畔的芦荻，看映在湖面的垂柳。他说，有空的话到奇石城来吧，那里也很美，春天有火红的木棉，秋天有金黄的槐花。那里的山永远是青的，江水永远是绿的，更重要的是，你能在绿水里头看到青山，你能在凤尾竹的倒影里撑竹排。那里不会有雪，一年四季都这么暖和。
就像时光从未流逝一样，她想说。
那么你会变成石头吗？
什么？他愕然。
她发觉自己说漏嘴了，悔极不知如何是好。她望着他的样子有点可怜巴巴。显然他没有在意，一笑置之：如果你想要石头的话，那里什么样的石头都有。
那有长得像你一样的吗？她想，这次没有说出来。
小笙儿走了之后，她每天都从那个石像开口说话的梦中醒来。她发现，对床的泥娃儿却有点不一样了——少了直白，多了沉默。有一天，她很不经意地说起听到大玉儿讲梦话了。大玉儿问说什么了。她嚅嗫了很久只说了句“听不清”。大玉儿忽然在泥娃儿身上发现了时光地痕迹。
***
直到泥娃儿说，我爱上了石头城，大玉儿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不再孩子气，尽管仍然沉默、直白和倔强。她习惯了时光一年一年地流逝，稀松地雪融化了她咀嚼历史的执着。而另一个她，却开始走出寒来暑往，发现了永恒凝固的价值。她嘱托泥娃儿替她看古墙的藤萝和湖畔的垂柳，看梧桐的落叶和墨绿的雪松。之后，大玉儿带上从石墙上敲下的小碎块，向那座永不衰老的城市走去。
因为梦里的石像说：来吧，这里是你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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