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知道他娘是病了,但没想到病的那么重。
从县医院出来,娘说,不治了。治好了也活不几年。
“娘,治不治咱自个说了不算,咱听大夫的,咱明天就上城。”
小张孝顺了自己老娘25年,他得一直孝顺下去。
这是小张在他7岁的时候立下的誓。
4岁上,小张死了爹。爹是工伤死的。
自此,娘就没有再嫁。
周围人都劝娘,趁还年轻再找个爷们。
娘回头看看小张,然后摇摇头。
“万一对孩子不好呢,算了,我自己带着孩子也能过啊。”
娘就这样自己把小小张带成小张。
供他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
娘是勤劳的娘,吃苦的娘。
她再苦再累也没让小张遭罪。
娘对小张好,小张对娘也孝顺。
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娘。
他不敢想象,没有娘的世界,自己怎么活。
6岁的时候,小张就知道给娘打上洗脚水,给娘洗脚。
10岁那年,学校组织春游,大林分给小张一颗小芒果,小张不舍得吃,带回家给了娘。
村里人都说小张娘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儿子。
小张不知道早早死了丈夫还要自己拉扯孩子的娘,到底算不算有福气。
但他知道,既然有福气能让人被羡慕,他就要让娘做个被人羡慕的人。
高考终于结束了。
考试以前,小张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考上个好大学、选个能挣钱的专业。毕业了找份工作好好干,挣的钱都孝敬娘。
最好能在城里买个小房子,到时候接娘一起到城里住。
农村人这辈子能住上城里的房子,成了城里人,不是福气吗?
就在小张幻想着给娘更多福气的时候,娘病了。
娘45了,除了平常总咳嗽,身体没什么大毛病。
娘不像隔壁汪婶子,动不动缠磨着她家男人,这疼那痒痒,隔三差五往县医院跑。
娘笑说,别看汪婶子快50的人了,撒起娇来身条还是软的。
娘身条不软。
烧到39度,她也要去厂子里上班。
领班故意找茬,娘不干!
娘也不许小张身条软。
她不止一次跟小张说,毕业了找份正经手艺工作,那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咱不干。
娘的病说来就来。
昨天早起,娘突然咳嗽的厉害,胸口闷。
小张要带娘去县医院看看。
娘推开小张的手,找出包药自己喝上了。
“不要紧啊,下班回来就好了。”
小张拧不过娘,给娘手里又塞上两包药。
自己也紧忙着去赶车上镇上。他找了个辅导中学生的家教的活。
他想趁放假给自己攒点上大学的学费。
他多做些,娘就轻快些。
工钱是一周一结。
小张拿着刚结的工资,盘算着去市场买点鲜鱼。
娘最爱吃鱼。
鱼在袋子里乱蹦,就像小张高兴的蹦蹦跳的心。
这是小张第一次拿钱回家。
自己家的院门大开着,小张觉得有点不对劲。
娘回来了?
娘回来了,半躺在里屋的炕上。
汪婶子、李阿姨在床边坐着。厂子里的领班赵大头在一旁站着。
“孩子,你可回来了。赶紧明天带你妈上县医院看看去啊。可不能再耽误了。”汪婶子站起来,扑在了小张身上。
鱼在袋子里猛的向外一蹦。
“娘,你,你咋了?”小张心里觉得不好,可还觉得是懵。
“你妈,早上上班啊,咳嗽的止不住。我这不看见了,我说你请假回去休息吧。”赵大头的手摸向裤兜,大概是找烟,可不知怎的,半道又停住了。
“行,行了......咳咳咳.......”娘不想让赵大头继续说,可停不住的咳嗽霸占了她的嘴。
“不是我说你啊,孩子,你妈都咳.......”
小张扔下鱼,冲到床边。
血——
小张知道赵大头早上看见了什么。
他也知道,娘这次是真的病了。
要不是见了血,娘还是不会答应来医院。
爹就是从工地被送到医院。
娘俩在停尸间看了这个男人最后一眼。
娘忌讳来医院,也不愿意来医院。
“别听大夫说的那么吓人,我这病就是咳嗽厉害,把气管咳破了。回家躺两天就好了昂。”
娘抓着小张的胳膊,还朝着他挤眼睛。
小张好想听不见娘说话。
他耳朵里都是大夫把他单独留下说的那些——
“你妈妈这个情况啊,不太乐观,最好抓紧去城里大医院看看。”
晚上,小张安顿好娘,到了李阿姨家。
李阿姨是娘在厂子里关系最好的工友。
他把大夫说的话如实跟李阿姨说了一遍。
“阿姨,我是想让您劝劝我妈,我自己说她肯定不会听的。”
“是啊,你妈那个脾气我知道。这样,我明天叫上你赵叔叔,还有厂子里工会的杨姐,平时我们关系都不错的。一块去劝劝她。对了,你们家没什么亲戚,明天一块去?人多这么一说,你妈应该能同意。”
小张的眼睛低下来。“我妈就在城里有个表姐,我爸那边基本也不怎么来往了。爷爷奶奶也都早没了。”
李阿姨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男孩竟不像18岁的样子。
第二天中午,李阿姨和厂里的几个叔叔阿姨就来了。
小张像迎神一样把他们迎进屋里。
正拾掇菜的娘看见李阿姨,刚高兴起来的脸马上拉了下来。
娘放下袖子进了里屋。
“都甭来劝我啊,我在家休息两天就好了。”
小张跟着一群人也进了屋,他站在了角落里。
他看见李阿姨、赵大头还有杨阿姨的嘴一开一合,他看见娘的脸一阵缓一阵急。
这是奇怪的两只军队,他们不是为了抢夺资源,不是为了占领地盘。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善意的目标互相厮杀。
小张不知道李阿姨们最后是怎么劝动娘去城里看病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后的“扑通”一跪起了作用。
那一刻,自己的膝盖就这么自然的弯折了下来。
他没觉得一点点痛。他一心只想着娘还没能跟着自己享福。
他不想娘就这么辛苦一辈子而没有享一点福。
那太残忍了,不管是对娘,还是对自己。
他宁可自己多受点苦,只要别让自己的娘遭罪。
当晚,娘收拾好了自己可怜的一点行李,拿出了家里大半的积蓄——
五万块钱。
小张把做家教的700块工资也整整齐齐的放在了上面。
母子俩一块看着这堆红晃晃的钱。
他们知道,这是自己家的家底子。
他们也知道,这些钱是怎么从一个个日日夜夜里得来的。
而他们不知道,却也很想知道的是——
它们还能陪他们多久。
虽然他们明白,本来它们就是要被花掉的。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花掉。
而这一天会这么快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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