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栋15号

50栋15号

        提起家，我的心里永远只有50栋15号，那里有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那里有我所有关于温暖、安心、幸福的记忆。

        50栋15号，那几间不大的屋子永远干净整洁一尘不染，雪白的床单上有奶奶亲手绣的蓝色的花，壁柜里整整齐齐摆着好多厚厚的书，桌上的玻璃杯总是闪闪发亮，阳台上的花总是生机盎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阳台上的阳光总是带着无比温柔的色彩，能让我感受到世上独一无二的温暖与平和。离开那里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带着甜味的阳光。

        很小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奶奶就把我接回家，给我烙薄薄软软的鸡蛋饼吃，纸一样薄的金色小饼点缀一点嫩绿的葱花，满满都是爱的味道。每天我进家的时候，爷爷早已经坐在阳台的大椅子上读着厚厚的俄文书，慈祥的笑着对我说Доброе утро。吃过早饭，爷爷带着我到家门前的第二小学玩儿，爷爷会把我的秋千荡得很高很高，闭上眼睛好像真的飞上了蓝天；爷爷会把各种名著故事讲给我听，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现在我还背得出；爷爷会把雪糕里的小木棒削成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中午的时候，这位已经退休的老翻译还是喜欢跟着电视机里的播音员练习普通话，我就在小阳台的墙上拿着粉笔写写画画。到了下午，奶奶带着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逛逛，那片不大的地方，藏着无尽的乐趣。春天，我们去俱乐部门前的小花园里看桃花，花儿谢了毛桃落了以后捡桃核回家，串手链、做枕头，还在房前悄悄埋下几颗，做个记号，盼着来年能长出一棵小桃树。夏天，我们穿过小花园的绿荫到对面的百货大楼，买五颜六色的毛线，买漂亮图案的手绢，买包着足球花纹锡纸的巧克力，买小动物形状的橡皮和转笔刀，买木头的小娃娃和塑料的宝剑……回到家，由我在好几大本书上选图案，奶奶和姑姑就照着图案给我织最好看的毛衣，做最好看的衣服。秋天，我们从落叶里选最结实的树叶根做游戏，我们去照相馆的橱窗前看好看的照片，我们在公园的假山上看火车奔忙，看夕阳落山。冬天，我们听着新皮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雪地印下最快乐的脚印。每年10月6号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奶奶张罗一大桌美味，爷爷骑着自行车到市里买一个最大的带小兔子图案的蛋糕，请来好多亲戚一起给我过生日。直到多年以后，他们再也不能亲自为我操办生日宴，奶奶还叮嘱爸妈别忘了给我买蛋糕。爷爷走的那年秋天，奶奶还念叨着怎么不等着给宝宝过完生日……

        转眼间我上学了，每天中午放学回家远远的就会看到奶奶站在房头等我，牵着我的手回家，不停地给我添饭。偶尔一天没回去，奶奶也一定买好了冰淇淋在学校门口等着看看我。周末不回去的时候，奶奶总会做好多好吃的，爷爷骑着自行车送来，至今我还总是想起爷爷满头大汗却一脸笑容的样子。

        我上高二那年，爷爷脑梗瘫痪在床，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奶奶就感到什么都不用慌。奶奶没流露出丝毫的慌乱和沮丧，一个人一声不吭的抗起了全部的重担。每天清晨四点起床，洗床单收拾家，喂饭喂药翻身换尿布，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一做就是整整八年，在这八年里，家里每天还是那样整洁如初。

        高考，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在那些最沮丧的日子里，只有爷爷奶奶对我说我很好，他们很满意很高兴。后来我才知道，高考那天为了不让我分心，奶奶悄悄躲在不远处看着我上车。知道了我的心情，奶奶每天担心得睡不着。拿到毕业证那天，爷爷高兴的冲我竖起大拇指，而我的心里全是内疚，印象中这也是我跟爷爷最后一次交流。几年后我有机会去爷爷上大学的城市读了在职研究生，到了爷爷的母校，我想天堂里的爷爷一定很开心，只是我再也没机会求他给我讲讲年少求学时的故事，再也没法亲口向他说说所有的感受。

        2011年秋天，爷爷走了。那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50栋15号的小房间里向爷爷的照片鞠躬。奶奶在大家面前依旧平静而坚强，只有我在陪她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第一次看到奶奶悄悄拿出手绢擦眼泪，那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奶奶的睫毛都白了，背不再挺拔，步履也开始蹒跚。那段时间我住回了童年的50栋15号，只是那里再也看不到爷爷读书的身影，再也没有人为我的一点点小进步笑出眼泪，再也不会有人出门前潇洒地挥着手说До свидания。那段时间我每天和奶奶一起去市场买菜，在楼前散步，只要有奶奶在，天就不会塌下来。那年新年到来的时候，奶奶送给我一个金子做的小天使，每当看到小天使冲着我笑，我就知道奶奶在我身边告诉我不要苦恼。

        那些爷爷不在了的日子里，奶奶还是一如既往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还是那么灿烂的绽放。奶奶还是为她最爱的孩子们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在外面晒太阳的时候，还是爱把我们买给她的不舍得吃的好东西分给周围的老奶奶和小朋友。还是爱关心老朋友们老邻居们谁生了病谁添了丁，一定要第一时间送去礼金。只是夜晚和寒冬到来的时候，奶奶常常一个人坐在爷爷睡过的小床上久久地望着窗外。

        我上班了，毫不犹豫选择了三代人最熟悉的地方，因为我离不开这位最温暖最善良最慈祥的老人，只想永远赖在她身旁。每个睡懒觉的周末清晨，奶奶依然早早赶来，只是不再接我回家，而是带着满满一大包好吃的送给她最疼爱的孙女，无论严冬酷暑，风雨无阻。每个星期天我最重要的事都是回50栋15号，跟奶奶一起看看电视说说话，可奶奶总是坐不住，一定要拿出攒着的好东西统统塞给我。奶奶总是对我说，上班路上黑不黑冷不冷，天黑了你们还没下班，奶奶心疼。奶奶总是对我说，快去学开车吧，上班那么辛苦，奶奶给你买辆车。奶奶总是对我说，别老给奶奶买东西，多给自己买点好看衣服。奶奶总是对我说，想出去看看就去吧，奶奶给钱。奶奶总是对我说，要嫁的那个人，只要你喜欢，对你好，这就够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见到奶奶，心里就变得踏实宁静。每次临走的时候奶奶都说再坐一会儿吧，而我常常回答过两天我再来，直到2018年8月12号以后，那个我说的过两天一下子变得那么漫长，我再也没机会来看奶奶了。曾经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次从外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打电话报平安，最高兴的事就是给奶奶带礼物回来，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分享种种快乐。前几天再出门的时候下意识拨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才想起来电话那头已经无人等候，站在琳琅满目的花花世界里，心里空空荡荡。

        2018年春节前，奶奶摔倒了，骨折了，86岁的老人还是倔强地绝不想给别人添一点麻烦，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奶奶就骄傲地给我表演自己吃饭自己洗漱自己上厕所，一定要独立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在外面坐着轮椅散步的时候，总有人夸奶奶漂亮，奶奶像孩子一样可爱的小声对姑姑说，我们要谦虚。过年那天，奶奶准备好了厚厚的压岁钱，早早的坐在沙发上等我们回来，那顿年夜饭，奶奶吃得很香，笑得很甜，那天晚上，奶奶和我们聊到很晚。奶奶说那件崭新的红衣服要留着参加宝宝婚礼那天穿，奶奶说病好了要镶镶牙烫烫头发，奶奶说想回老家看看她童年的大太原和西安城，奶奶说厂庆的时候要去看姑姑演节目……那么乐观的一颗心，让我们都觉得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长。

        8月20号早晨，奶奶忽然倒下了。在医院的几天里，奶奶清醒的时候还是会跟我们说她不难受，就快好了。半梦半醒间奶奶一遍遍地跟姑姑说你和你哥你嫂好好的，总是对我说你舅舅好你姑姑好，对她自己却只字不提。我听到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晶给我买的鱼片好。奶奶啊，您知不知道谁再好都比不上您。最后那个深夜，奶奶拉着我的手一直说：“你快点送我去车站。”虽然是呓语，可我心里明白，奶奶在告诉我我是一个要扛起责任的大人了。告别仪式上，奶奶安详地躺在我眼前，穿着紫红色的大衣，就像每个冬天清晨我看到的她一模一样，我真想过去紧紧抱住她，永远不离开。

        到今天，我已经整整100天没有见到奶奶了，已经2640天没有见到爷爷了，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回那个满是回忆的50栋15号了。可我知道他们从没离开，他们在我心里，他们在美好的天国看着我。挚爱离去留下的空白永远无法弥补无法替代，还好分离并不代表永别，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现在的日子每过一天，就离我们的相聚近了一步，我有责任走好自己剩下的路，希望再见到爷爷奶奶的时候能让他们为我骄傲和幸福。只是来生，我希望他们不再是一心为我付出的长辈，而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让我来为他们承担所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