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普仓 | 来源:发表于2020-09-27 22:08 被阅读0次

    小时候生活的村子被四条水渠围在中间,那里面日夜奔流着浑浊的黄河水。我最喜欢到西边的三岔口玩耍,因为只有那里的水可以没过我的头顶。父亲总是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强迫我静下心来睡午觉,可那几百米外的河水像是光着身子的女人跑到院门外使劲向我招手。我为此常常要受到父亲的追打,庄稼地里拿起什么都可以教训自己的儿子,葵花杆、玉米棒子,甚至抠起地里的泥也能从后面掷在脸上。但我从来都不觉得疼,黄河水将人的头发一根根地指向天空,这让我奔跑起来十分畅快凉爽。

    我口渴的时候会像狗和牛一样匍匐在岸边,张开嘴让河水自然地流进我的咽喉、鼻腔,清凉芬芳的泥土味驾着一朵朵小的浪花尽情地拍打在我脸上。我便索性将整个头颅都伸了进去,像白杨和红柳的根茎一样,吸收着水里的养分。我看见了金黄的鲤鱼、光滑的泥鳅,一群只长出两条后腿的蝌蚪,还有一个满脸惆怅的成年男人站在河的尽头。突然间,我又想起上游的放羊老汉会对着这条水渠打开自己的“闸门”,便像是吃了人生大亏一样,猛地从那水里扬起头来。泥沙和水堵住了我的耳朵,我却发现面前挂起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人终归要长大,要告别村子里青梅竹马的女孩,自从我离开了那片黄土地,梦里流淌着的水声就渐渐消失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去了很多个地方,见过无数条河,那些水流大多清澈见底,那岸边也总有人倚着栏杆深情地望着水面。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只是他们的河,与我无关。

    在这波光粼粼的世界里,在这纷繁复杂的时光中,我跟随每条遇见的河流都要走上一程,然而当时间在我面前化作一个个浪头又四散奔逃时,我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那水里的鱼,还是一颗顺流而下的石头。

    直到若干年后,我来到了另一座村庄。黄土地变成了千年的草皮,平原上隆起了高耸入云的山脊,方圆几百公里连一颗像样的树都没有,空旷的天地间我像是一件被遗落在山谷中的铁器,是河套平原耕地的犁,或是城市外墙剥落的铁皮。晴朗明媚的白昼,皓月当空的夜晚,世界上所有蜿蜒浩荡的河流都被阻隔在群山后面,只有一股细流从村庄的腹地欢快地奔涌而过。

    时间从天空中落了下来,陪同我沿着这条小河一直走向山的最深处。我将几十年的心事与不甘统统地告诉了脚下的河水,它便一路喋喋不休地流向远方,并把我所有的秘密公开给岸上的青石、水中的鱼虾,还有几头驻足饮水的牦牛。它们都认识了我,漫山遍野的鲜花一夜之间铺满了整个草原,风温柔得像少女的头发,和升腾的炊烟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雄鹰也从云层中滑落到人间,整理着自己骄傲的羽翼,望着我会心地点着头。我开始在万事万物面前渐渐恢复了儿时的知觉,在某个寂静无声的夜晚,仿佛又听到了西边三岔口的流水声。

    暴雨将小河变得汹涌澎湃,激流翻卷着浑浊的泥沙,像是一位不远千里专程来探望我的伙伴。原来所有的河流在某一时刻都会变成故乡的黄河水,而多年背井离乡、飘来荡去的人呐,才需要放下山外的风景找回自己。我站在石桥上看着两个村庄的河水重叠在一起,中途的旁枝末节都被掩没在杂草丛中。时间将我放在一个刚刚好的位置,能够一眼望穿来时的路、那条漫过我青春岁月的长河。

    我还看见了那个将整个头颅都伸进水中的少年,他眼中藏着我初始人生时最纯真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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