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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张冥皓一边赶路，一边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得不到谢薇的芳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达恋爱工坊的时候，他感觉谢薇似乎真的不那么要紧了，心情轻松多了。他要去做灵魂手术，改变自己，成为许多女生的梦想。
那台名叫“灵魂解构器”的玩意儿可真大，可容一人宽宽松松地进去。
“快来吧，小白鼠。”极客猫笑着对张冥皓说。
“小白鼠”三个字把张冥皓吓到了。他怯生生地问：“这是你们的新产品？”
“对啊。”孙毅说，“还没正式用过呢。”
“那……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张冥皓问。“灵魂结构”四个字也怪吓人的，仿佛生死攸关。
“不用担心，顶多没效果，不会出意外。我们已经初步测试过了。可是，我该如何向你解释呢？你好像也听不懂。”孙毅说。
“初步测试……是测试到什么程度？”张冥皓问。
“既然你担心，那么就我们先来吧，谁愿意？”孙毅问。“正好，我还没试过这东西的确切效果呢。”
有好几个工程师抢着要当小白鼠。
“哇，人有点多，我们可不想忙一下午。”孙毅说，“卢修斯，黑莺，就你们俩吧。先进行灵魂浅层剥离，出来后，一起去附近的爵山公园走走，然后回家坐坐，最后回来进行灵魂修复。”
“女士优嫌！”卢修斯笑着说。
黑莺坐上解构器的座位，戴上头盔，进了解构室，舱门关闭后，极客猫操纵着机器。
“灵魂解构器到底有什么用？”张冥皓问孙毅。
“它有三种功能——灵魂剥离、灵魂清理、灵魂修复。”孙毅解说道。“灵魂剥离是把人的灵魂一层一层剥离下来，保留在这台机器里。灵魂清理是把剥离下来的灵魂进行各种各样的操作，以对接受手术的人进行改造。灵魂修复是把剥离下来的灵魂重新还给接受手术的人。”
“那浅层剥离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深层吗？”张冥皓又问。
“这是刚研发出来的第一代解构器，没有深层剥离的功能，只有浅层剥离和中层剥离。按照总部的规划，二代产品升级时会加入深层剥离的功能。总部正在研发，争取能有突破。”孙毅说，“不过，对于你的问题，浅层剥离和清理就足矣。”
“对于我的问题？我的什么问题？”张冥皓问。
“当然是你的心灵污垢啊。”孙毅说，“人的灵魂是分层的，浅层剥离，就是将你的最外层灵魂剥离下来，保存在解构器里。然后，你就可以从解构器里面出来。此时，你的灵魂就少了一层。但是，如果要做灵魂清理的话，整个过程，你得一直呆在里面，与被剥离下来的灵魂保持一定的接触。”
十多分钟后，进行过灵魂浅层剥离术的黑莺出来了，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展地“哈”了一声，大家纷纷前来围观这个少一层灵魂的人。
按照孙毅的说法，黑莺的最外层灵魂已经留在机器里面了。
孙毅笑着问黑莺：“感觉怎么样？”
黑莺像没听见一样，坐在了附近的空桌子上，漫不经心地踢腿玩，偶尔东张西望。
旁边十来个人，像在动物园看猩猩一样地围观她，她竟然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偶尔不明原因地对着空气笑笑。极客猫也问她：“感觉怎么样？”
孙毅一言不发地观看着她。
黑莺就这样坐了快一分钟，才从桌子上下来，把她面前的极客猫推开，走过去，又把另一位工程师推开，来回看身旁的工程师。工程师们纷纷让道。黑莺走到卢修斯旁边的时候，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把他往解构器那边拉，一边面无表情地小声嘀咕着：“该卢修斯了。”
卢修斯没听清，问：“你在说什么？”
黑莺没回答，一如既往地拽着卢修斯。
“别管她了，该你了，卢修斯。”极客猫邀请卢修斯。黑莺终于放开了卢修斯。卢修斯坐上了解构器的座位。
黑莺笑着大声说：“该卢修斯了，哈哈哈。”然后，又爬上了刚才那张空桌子，躺在上面，玩着自己胸前的项链。
极客猫开始给卢修斯进行灵魂浅层剥离。
张冥皓看得出神——黑莺完全变了一个人，连表情都有点痴呆了。孙毅也一边观察着黑莺，一边等待着卢修斯的试验完成。
忽然，黑莺从桌子上下来，安静地坐在一根凳子上，恬然而沉默不语。
孙毅忽然恍然大悟地对张冥皓说：“哦，我知道了。”他捏着张冥皓的手臂说，“自闭症！”
张冥皓不懂孙毅的意思。
孙毅说：“当一个人进行过灵魂浅层剥离术之后，就成了自闭症。换句话说，自闭症患者，比平常人少一层灵魂。但是，”孙毅歪着脑袋一边思考，一边说，“她的表现跟自闭症又不完全一样……估计是已经成年，已经学会了说话和做事，有过了社交经验。”
一会儿，卢修斯也出舱了。大家又前来围观，而卢修斯却一声不吭地上楼去了。
“去哪儿？”极客猫问。“黑莺呢？”
“黑莺？”孙毅左顾右看，“好家伙，她跟卢修斯走了！”说着，孙毅也跟着上楼去，急匆匆的走了两步，又回头急匆匆地喊道：“张冥皓，走！”
张冥皓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立即从凳子上站起来，跟着孙毅上去了。
孙毅和张冥皓在小巷赶上了卢修斯和黑莺，继续跟着。
孙毅对张冥皓说：“我刚才给他们交待过，他们现在一定是去往爵山公园，然后会分别去往各自家里，最后就会回来进行灵魂修复。”
黑莺和卢修斯脚步很快，张冥皓和孙毅跟在后面，开始冒汗。
孙毅走到他们前面，在他们眼前招手：“喂，黑莺！喂，卢修斯！”二人根本不予理睬。
孙毅笑着说：“这可真有意思。”
接下来可真没意思。二人一会儿就拉开了距离，卢修斯超过了黑莺二三十米，然后又停下来回头等待黑莺。等黑莺快要赶上的时候，才继续走。他们花了二十多分钟，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到了爵山公园，然后逛了不到一分钟，就下山了。黑莺一边走一边玩着手机，然后在山脚下的一根石凳上坐了下来。而卢修斯却独自继续走着。眼看二人就要分道扬镳了。
“如果你想继续观察的话，就跟着卢修斯。而我跟着黑莺。”孙毅对张冥皓说。“但愿他们不要遇上什么意外。”
张冥皓跑着赶上了卢修斯。他们走着，走着，遇见了一辆出租车，卢修斯向出租车招手。出租车停下来，卢修斯就上了副驾驶，张冥皓也跟着上去。
“去梅河湾。”卢修斯用憋足的中文说。
“哪儿呢？”司机又问。
“去梅河湾。”张冥皓帮卢修斯说。
“去梅河湾。”卢修斯再次用憋足的中文说。
司机笑了：“嘿嘿，我还以为什么没喝完呢。”
大概二十分钟车程，就到了梅河湾。
“是这儿吗？”司机问。
卢修斯看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风景。
“是这儿吗？”司机又问。
张冥皓只知道这里是梅河湾，但是卢修斯的家的具体位置，就不知道了。他心想估计也不远了，就说：“就在这儿停吧。”
下车后，张冥皓跟着卢修斯走过了天桥，沿着街边走了一两百米，走进一个小区，卢修斯的家就在小区里。
卢修斯一打开门，张冥皓就听见一阵噪音。
卢修斯进去了，张冥皓不好意思进卢修斯的家门，就在门口观望着。张冥皓看他家里有人，卢修斯是肯定不会向家人介绍他的，而自己如果走进去的话，就成了什么呢？他想想就觉得尴尬。
卢修斯的太太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看到卢修斯回来了，有点意外，高兴地冒出一段英语。
张冥皓只听懂了“dear”这一个单词。
而卢修斯毫不理睬他的太太。说是回家坐坐，真是回家坐坐。卢修斯坐到了沙发上。他的太太又在对他说着什么。他仿佛看不到自己的太太一样，只是左右望了两眼，就起身出来，关上了门。
张冥皓跟着卢修斯去了楼道。
卢修斯的太太开门了，跟了过来。
张冥皓很尴尬，假装自己是等电梯的。电梯一到，他们就乘电梯下去了。
他们又打车回了恋爱工坊，孙毅已经在那儿等他们了。
黑莺凑过来看卢修斯，在他眼前挥着手：“喂，卢修斯。”
卢修斯仿佛没听见。
黑莺捂住嘴巴，笑得弯下了腰，片刻，才站起来，脸上笑着，额上皱着：“天哪，我刚才也这副模样吗？”
“你觉得呢？难道刚发生的事，你就不记得了？”
卢修斯进了解构器接受灵魂修复术。而黑莺对大家说着：“刚才我只是……感觉世界变安静了一样，但我没想到我看起来会是这样的。”
“世界变安静了？难道你听不见我们在说话？”孙毅问。
“你们说的话，不过是些声音而已。而我要对你们做出回答是很傻的，仿佛是在跟一块石头说话一样。我刚才就是这样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就去做了。”
“你做得可真够干净利落的，一点累赘也没有，”孙毅开玩笑说，“该做的也一件没落下——对了，还会用手机打滴滴。”
卢修斯出来后，就轮到张冥皓进去进行灵魂浅层剥离了。
“灵魂浅层剥离术，你可以体验一整晚上，”孙毅对张冥皓说，“你的外层灵魂，我们替你保管，明天上午，你就可以来找我们进行灵魂修复。”
张冥皓有点害怕，一是自己会变成那副痴呆模样，二是他从来没这样做过。
“会痛吗？”张冥皓回头，两眼盯着黑莺，等待着她的回答。
黑莺笑着摇摇头。极客猫用眼神鼓励着他。
张冥皓心想，我待会儿出来的时候，一定不要表现得那么痴呆，要尽力正常一点，保留一个正常人的形象。有了前面两位小白鼠打前锋，我可以从他们身上汲取一点什么，然后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用我的意志力和理智，保持正常，让他们感觉我是个奇迹。
张冥皓坐上了座位，戴上了头盔。这头盔戴上后，居然就完全看不见外面，漆黑一片，只感到自己的四肢、腰、肩膀和头被牢牢地固定住，丝毫动弹不了，连手指都被固定在了扶手上，唯一能运动的，就是他呼吸的肺了。头颅被许多根小金属条轻轻地顶着。
灵魂浅层剥离术，张冥皓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坐好后就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张冥皓才感觉有点异样——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感觉世界好像在变形一样，而自己的灵魂被一个无形的东西拉着。两分钟后，张冥皓体验到一种怪怪的、难以言说的感觉，从未体验过，却又感到很真切。他感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在被吸走。快要被吸干净的时候，他才发现，自从早上睡醒以来，他的灵魂就一直无意间面对着世界保持着一种“姿态”，而这个“姿态”现在正在被吸走。随后，他的表情也正在被一个吸尘器一样的东西吸得牢牢的。虽然刚才黑莺和卢修斯并没有出现意外，但是张冥皓此刻这些怪怪的感受太真切了，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要被拆散，离开这个身体，所以，他有点恐惧了。
头盔里有点热。虽然谁也看不见他，但张冥皓知道自己正在头盔里皱着眉。随着慌乱的加剧，他逐渐地无意间开始哭丧着脸。他开始听见自己恐惧的呻吟了。忽然，他感到自己头上失去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很熟悉，跟他朝夕相处，已经习惯得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又叫不出它的名字。那东西几秒钟就被吸走了，他感到头上轻松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皱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那张哭丧着的脸——被吸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感到自己已经面无表情，只是全身做着无谓的挣扎，却又动弹不得。
挣扎了许久，张冥皓放弃了，瘫坐在座位上，任人宰割。
又过了好一阵子，张冥皓感觉整个自己被拉走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离开了肉体，而是有一部分自己不见了。他感到自己分明变成了一块心若枯木死灰、没有感情的石头。
张冥皓从解构器里面出来，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结束了。
看到这群兴奋的工程师，张冥皓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他从来没这么孤独过。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了。而眼前的这些人——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它们【注】脸上表情的意义。他左看右看，这些人也不像自己一样有着自主意识——尽管它们活蹦乱跳，却仿佛是一群做着各种复杂表情和动作的机器人一样。孤独像泰山压顶，让张冥皓承受不了。整个世界，如同灰暗荒漠。
张冥皓想起了《鲁迅漂流记》的故事。他想起这个是因为，那种感受实在太像了。而张冥皓更进一步，甚至连倾诉的排球都懒得去找一个。
他又想起，自己进入解构器之前，决定要尽力表现得正常一点。他深呼吸一口气。那个想法，只要想想就觉得很累。他懒得在它们面前装。表现得正常一点？有什么意义呢？在一群机器人面前假装成一个“正常人”的形象？成为它们心目中的奇迹？它们有心吗？我装给谁看？这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其它人吗？
他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回学校去了。
【注】这里用“它们”来指代工程师们，是站在主角的角度来描述。主角被剥离了外层灵魂后，不再把人当作人，因此用“它们”“它”。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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