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主题、女人的命运、犯冲的色彩、苍凉的基调、参差的结构、繁复的意象,是张爱玲的作品最大的特点。
人生的所谓生趣,全是那些不相干的事。
去掉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似乎仅是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就是要跳出单纯的兽性的生活圈子,但却这样难,几千年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吗?
房屋里有我们家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儿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
我们的成长期结束了。但是我们的创伤还在成长。
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
烈日当空,湛蓝如海,脚下的海水也是蓝如天色,上下一片明丽的蓝色,由她白色的旗袍点缀连接着。她仿佛是赤裸裸地站在天之下地之上,受着未来之神的审视,一颗十七岁的心跳动着,比大海的波涛更澎湃汹涌,比海面的狂风更翻卷起伏。
没有风,只有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面上厮杀得异常热闹。
想做什么,立刻去做,也许一迟就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和《红》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亳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哀。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由于不太想活着的意义而停留在活着就好的境界上。“我们怎样处置自己,并没多大关系,但是活得好一点是快乐的,所以为了自己的享受,还是守规矩的好。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并非懵懂地骚动着神秘的可能性的雾,而是一切思想是悬崖勒马的绝对停止,有如中国画上部严厉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没有它,图画便失去了均衡。不论在艺术里还是人生里,最难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应当歇手。中国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这种约束的美。”
在中国,为人子的感情有着反常的发展。中国人传统上虚拟的孝心是一种伟大的,吞没一切的感情;既然它是惟一合法的热情,它的畸形发达是与其他方面的冲淡平静完全失去了比例的。
对于细节的过分的注意,点缀饰物太多太滥。这样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界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清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
我们的时装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面她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寸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
毒粉红、埃及的蓝、权威的紫、牢监的灰、春雨的绿、土地的绿、处女的粉红、风景的蓝,凡高向日葵的黄、盲人的黑,每一种情调、每一件事都可以用一种颜色来翻译……每个人都是颜色的跳舞、色调的舞台。
这就是爱!它不是一个有着明确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过程,没有一定的婚姻指向,甚至也不一定被对方所知晓,它是一种存在于心灵的状态,是沉睡潜伏的暗流,突如其来的奔潮,是一种悠久的回味,是生命中突然开放只为另一个人开放的一朵艳丽的花。
爱,就其本身来说,最浪漫的莫过于一见钟情式的。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一个陌生的异性可能在突然间成为你最亲近的人,这全取决于相见相识的一刹那是否有心灵的撞击。人们常称这种爱是罗曼蒂克的。但“我们这时代本不是罗曼蒂克的”。它惊艳可爱,但永远不长久,在中国尤其难有例外,何况在兵荒马乱的战时。
男人向来只顾原谅自己,不愿委屈自己的?
收到决别信后不久,胡兰成曾想通过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以再修好。他写信给炎樱,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日:‘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脸上是一种风干了的红笑——一个小姑娘羞涩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烤干了的。
这几天总写不出,有如患了精神上的便秘。
教书很难——又要做戏,又要做人。
最讨厌是自以为有学问的女人和自以为生得漂亮的男人。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光绫绫的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邓肯式在雪洞般墙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衬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皮肤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鬈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地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着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骇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她似睡非睡躺在地毯上。生来就会写小说,七十年来酿着文学的美酒,她用那浓郁的芳香醉倒了千万人,没醉的也已经半醉。她知道她晚辈的青年痴迷着她,港台的读者迷她,大陆的读者迷她。她感觉着血液在全身慢慢地流动,在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流动。她知道全身的血液都流过了手臂,流到了那支生花妙笔里,如今再也拿不动笔了。她不会流泪,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一切,她使尽全身力气努力抬起手臂——那是怎样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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