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参加工作那年，分配到一个偏远的乡村中学教书。那里背靠大山，贫穷落后，交通不便。
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都在一个木头牌子的站台下，翘首期待好久，才能看到缓缓而来那一抹绿色的车身拖着长长的尾音，叮铃咣啷地驶过，留下一缕黄色的青烟，载着对家的思念悠悠而去……
19岁，第一次以大人的身份离家谋生。陌生的环境，生涩的空气，稚嫩的身影。每天跟一群比自己小几岁的孩子斗智斗勇，众多的不适应纷至沓来。尤其是办公室改装成的宿舍，艰苦且简陋，顿感孤单落寞。
同宿舍的是当地的一个女孩，开朗活泼，热情好客。初中毕业辍学在家，正好幼儿园缺老师，便做了代教。幼儿园和小学在一起，跟我所在的初中一墙之隔，中间有一个拱形小圆门可以通过。校领导考虑我们年龄相仿，便把我们安排到了一个宿舍。
女孩叫百灵，喜欢唱歌跳舞，婉转优美的歌喉真的像一只百灵鸟嘤嘤成韵。夏天，她带我去小山上面的树林捉知了，虫鸣鸟叫伴着她的乡间小调，和谐动听，周末时光在唇齿间一晃而过。冬天，跟着她回家去吃妈妈做的千层饼，再冲上一碗自己炒制的小米油茶，米香飞舞，跳跃心间，漂泊孤独之人找到了落脚点，温暖踏实。
跟着她，几乎踏遍了小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山坡上、小河边、树林里、田野上、农田里，到处都留下了她婉转的歌声和我好奇的目光。
我们最喜欢去的是小镇上的集市。在此之前，我竟然不知道“逢集”，也没有“逛过集”。当百灵告诉我，离我们学校五里地之外的小镇上每到三、六、九会逢集的时候，我惊呆了，一边听她描述，一边脑海中想象画面，一颗心早已经飞到五里之外。
终于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刚好是周末，也顾不上去等回家的绿皮公共汽车。一大早起来，收拾妥当，便向五里之外的集市跑出。太阳升起，人群熙熙攘攘，老远就听见叫小商小贩的卖声夹杂着逛集人的讨价还价声，还有小孩子的叫嚷跑闹声，在朝阳的光辉中此起彼伏，熠熠生辉。
走近一看，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但是也很热闹。如小操场般大小的小广场，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还延伸到纵横交错的两条街道上，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集市一边是镰刀斧头、蔬菜瓜果之类的农家商品，一边是布匹枕巾、大人小孩的衣服外套，还有一些头绳发饰、贴画气球之类的小商品、玩具之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小小的百货市场，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走，带你去看一个人。”百灵拉着我的手，飞快的向菜摊跑去。
“百灵来了？”
“百……灵……来……了……”
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钢劲有力，一个柔弱稚嫩。
抬眼望去，一辆有些破旧的三轮车上，码着整整齐齐的菠菜，黄的是根，绿的是叶，青翠欲滴。一个老人在三轮车旁忙碌着，看到我们，停下手里的活，笑眯眯地望着。老人大概六十多岁，精神矍铄。身材瘦小但很笔直，一身军装洗的发白，依然干净整洁。
“大爷好，菜卖的怎么样？我们来帮你……”
“好好好……”
“栓子，这几天有没有听爷爷的话？给，这是姐姐给你买的棒棒糖。”百灵说着话，从包里掏出几个花花绿绿的棒棒糖，那是发工资刚买的，她自己都舍不得吃。递给三轮车驾驶座上玩耍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听……听话，谢……谢谢，姐姐……唱歌，歌……”
小伙子长得高大壮实，表情却很稚嫩，咧开嘴露出憨厚、痴傻的笑容，嘴角还挂着晶莹的液体，脖子上系着一块跟他年龄很不相符的口水巾，衣服发白，但很干净。一只手伸出来拿棒棒糖，一只手抓着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奖牌，可能是长时间的摩挲，奖牌光滑明亮，璀璨的光芒一闪一闪，激荡出暖暖的银光。
百灵手脚利索的帮爷孙两人分拨菠菜、扎捆。熟练的动作、匀称的捆绑，可见已经熟能生巧，一块钱一捆，省去了老人称重的麻烦。栓子从车上跳下来，像孩童一样帮忙，虽然能做的就是递绳子，看得出来，他依然很开心，尤其是百灵接过他绳子的时候，还拍手叫好，动作滑稽但纯朴真实。
日头高照，卖菜的这边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收摊，老人的菠菜也卖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点有些蔫了，老人计划带回家自己吃，还给我们也装了一些。把东西归置一起，准备回家。
小伙子坐在三轮车里，老人精瘦的身影踏上三轮车，费力又欢快地向家的方向驶去。不时回过头来叮嘱车兜里的栓子：坐好了，不要乱动。栓子正回过头来，向我们挥手告别，那傻傻纯真的笑容定格在了时光的隧道中。
回去的路上，从百灵嘴里知道。老人是退伍军人，跟小伙子的父亲在一个连队，虚小几岁，一直得小伙子父亲的照顾，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中，又为了保护他意外身亡。留下结婚半年的新婚妻子和腹中孩子。不曾想，栓子一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略有不同，一岁多，经多方检查诊断为先天性痴呆症，年轻的母亲离他而去。
从此之后，老人二十年如一日的照顾栓子长大，从未娶妻。痴傻的栓子很听老人的话，但面对花白头发的老人，开口就是“爷爷，爷爷……”。就这样，“爷孙”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又多了一个“百灵姐姐”，平凡而又幸福地生活在远山之中的小山村。
三年之后，离开了那所学校，最初的几年还跟百灵时常联系，听她断断续续讲述爷孙俩的故事，能想象百灵那眉飞色舞、生动活泼的姿态。
时光拉长了岁月，多年以后，回想起瘦弱的背影和憨傻的容颜，心酸之余更多的是感动。白云生处的百灵，飞舞飘逸的身影穿梭在一群孩子，一对爷孙之间，婉转的歌喉穿越千山万水，悠扬在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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