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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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月清晨，小满，雨淅淅沥沥地下。

教学楼内，两人并肩抽着烟。蓝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又被雨水冲刷得不见踪影。

“刘建军那事儿你听说了吗？”院长吐出一口浊气。

书记点了点头：“这事儿不好办啊。”

气氛又陷入沉默当中，眼前的细雨绵绵却显得两人的背影沉重了几分。

院长掐灭了烟：“不说了，还有一节课。”

“嗯。”

“你真不管管这事？”院长走出一截，又回过头来问。

“怎么管？好歹是个老师，学生闹着不要他教就真的不要他教？这事就先这么放着吧，你上课时先安抚好学生情绪。这姓刘的，天天尽给我找事儿。”

院长张了张嘴，听到这话只得转身向教室走去。

教学楼的另一头，刘建军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学生坐得零零散散，门可罗雀，这才不禁感叹：我这人啊，就是太清高了。

刘建军出生在七十年代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里，村里交通不便，上学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后来通了公路，才能偶尔看见来往的车子。刘建军看了看脚底破了洞的鞋，又看了看家里下雨都会漏水的茅草屋，暗自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求学的生活并不容易，母亲为了他能够继续读书少干不得一天活。但母亲知道，只有走出这座村子才能出人头地，不然一辈子都是像她这样的农民。

后来不负有心人，他考上了安徽的一所师范大学。农村里出来的他提着一大包蛇皮袋子，穿着一身旧布衣服，裤子还是母亲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不过也还算干净。看着别人穿得光鲜亮丽地走在路上有说有笑，他心里又暗自发誓一定不能叫别人看不起。

刚进寝室，里面只有一个人。刘建军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人生得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衣服、裤子、鞋子全是自己见也没见过的。那人突然开口：

“诶，新来的，我叫王子衿。你知道《诗经》吗？话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家里人希望我以后吃好穿好，悠闲自在，所以叫我子衿。你呢，你叫什么？”

刘建军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当初母亲只是看着村里人都叫建国啊、建军啊、爱民啊之类的，就随手送他一个建军。想起母亲佝偻的腰背，粗鲁的言语，他突然怨恨起母亲来。

“穷人起的名字，没什么好说的。”刘建军将自己的行李放下来，低着头小声说道。王子衿看出这人不太爱说话，也没搭理他。

刘建军照着手册寻找自己的床位，心里祈祷一定得是下铺，虽然有时候能吃到上边儿送来的垃圾，但最起码方便多了。他以前上的是寄宿学校，那时候觉得上铺好，起码干净。结果每天上床下床弄得麻烦，而且每次开学铺床都搞得腰酸背痛。他发誓上了大学一定要睡下铺，谁来了都不管用！

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的床位的确是在下铺，只是那里放了一堆行李。

他指着自己的床问王子衿：“这是谁的？”

“嗐，我当咋回事呢。兄弟不好意思啊，我睡你上铺的，还没铺床，就把东西先放你床上了。你也知道上铺铺床很麻烦，不好意思了啊。”

“那你先拿下去，我要铺床了。”

“行嘞！”王子衿一边答应着一边伸手去拿自己的行李。还没等到他来到床前，刘建军就把他的行李通通扔在地上，自顾自地铺着床单，被套什么的。

王子衿当场就来了火气，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气呢。

他指着刘建军的鼻子吼道：“你他妈的给我捡起来！”

刘建军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话也不说一句。王子衿见他这样，也忍不了了，一鞭腿扫过去，踢了刘建军一个踉跄。好歹是农村出来的，比较吃痛。

刘建军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踢我干什么？”

“你脑子不太好吧？把我东西扔地上就算了，跟你说话还当没听见？”

“那你就该踢我？”

“你这村里来的土包子，没把你踢疼是吧？”

刘建军像是触了电一般，拿着手上的床单当作武器就跟王子衿打了起来。

“谁是土包子？你才是土包子，你全家都是土包子！”

俩人刚见面没多久就来了一顿亲密的接触，不过也因此出了名，因为他们是学校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大一刚来第一天就被记了个警告处分的人。王子衿是警告一号，刘建军自然便是警告二号。但后来刘建军回想起整个大学四年，发现却是只有王子衿是最待见他的。因为其他人连跟他说话的心情都没有，王子衿还能跟他打起架来。后来两人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后来王子衿靠着家里的关系去外地做生意去了，只剩刘建军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准备考研。王子衿的离开让本就孤僻的刘建军变得越发不爱说话，成天泡在图书馆里不出去。人际关系的处理不当反而让他更加专心致志地学习。所以他很顺利地考上了研究生。

春风得意马蹄疾，得知研究生录取成绩的第二天，刘建军就火速赶回了家。他从不在学校里炫耀他的成绩，因为他不认识什么别人。

人们通常只会将自己的傲慢赐予自己最亲近的人，对于别人却总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刘建军父亲去世得早，所以家里只有母亲一人辛苦维持生活。远远望去，孤零零的茅草屋下坐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想起刚开学时对母亲的怨恨，突然愧疚得双眼噙泪。

“妈，我考上研究生了。以后赚大钱了，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母亲哪里知道什么研究生，他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可以赚钱养家了，只把研究生当作是可以种下去的好庄稼，第二年能有个好收成。

“在学校有没有被同学欺负啊？妈妈穷，不能让你像别人一样，你别怪妈妈嗷。”

刘建军再也收不住眼泪了，任其划过脸颊：“妈，你放心。哪有什么人欺负我，我就是太清高了，不愿意和别人玩儿。”

“这怎么行呢？你得多交朋友。这个世道啊，只要朋友多，走到哪里都混得舒心。”

刘建军抹了把眼泪。他不认同母亲的话，母亲生活的年代是什么世道，和现在能一样吗？只要有能力，在哪儿别人都待见你。

后来在老家待了几天，他又赶回学校去。他决定回到南方任教，离母亲近，所以他考研时报的就是湖南的一所师范大学。

考上研究生后，他顺利毕业。为了留校当老师，也为了能为今后的博士学位做考虑，他决定留下做辅导员。

那天刘建军趴在教学楼栏杆上晒着太阳,远远看见院里的老师陈子俊朝他走过来：

“抽烟？”

刘建军摇了摇头。

“干这行不能不抽烟啊，跟院领导递烟都是小事儿，平时也能缓解自己的压力不是？”

“我没必要向别人递烟，自己也没什么压力。”刘建军很平静地说

陈子俊看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们院那对小情侣吗？”

刘建军摇了摇头。

“男生是个农村里来的，女生呢，又是城里的大家闺秀。”

陈子俊刚要继续往下说，刘建军打断他：“干嘛老是农村不农村的，农村人怎么了？招你惹你了？你这样的人就是自己没个本事还看不起别人农村里出来的。”

说完白了他一眼。陈子俊有些莫名其妙，但也知道刘建军这人不怎么合群，也就没多计较，转身撂下一句“神经病”便走开了。

当晚刘建军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直嘀咕着那个农村来的小伙子：

“那农村的小伙子后来咋样了？这陈子俊跟神经病一样，话只说一半，说一半就算了还要骂我是神经病。我看是病得不轻。”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上完，他就跑到教室外面随手抓了一个学生，将其拉到墙角，神神秘秘地问他知不知道隔壁院的那对小情侣。

“嗐，我当是啥事呢，弄得这么神秘。一开始，那村里来的癞蛤蟆，看上那姑娘了，就决定要追她。那姑娘也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还真就答应了那死癞蛤蟆，当天晚上就跑外面酒店快活去了。后来这事儿让女孩儿家里人知道了，把那癞蛤蟆打得是皮开肉绽呐！老师，你是没看到，我差点儿笑死过去。那癞蛤蟆还跪地上哭呢，哭着说他们两个是真心相爱。哈哈哈，谁家金枝玉叶真心爱你这么个癞蛤蟆。”

刘建军被左一句癞蛤蟆，右一句癞蛤蟆说得七窍生烟，最后那句像是指着他说一样。但碍于对方只是个学生又不好发作。回去后又是摔又是砸，嘴里一直嚷嚷着：“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就是癞蛤蟆了？你们这些庸人，俗人，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事儿之后，刘建军就开始抽烟了。有次走在路上时，别人问他：“以前看你不抽烟啊，这是咋回事？”

“嗐，干我们这行，给领导递烟都是小事儿，主要是能缓解自己的压力不是？”

那人听了大笑，麻利地给他递上了一根烟。

“刘老师，我还有事，您慢走啊。”

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刘建军忽然猛地将烟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还不忘使劲地用脚尖摩擦两下。

“谁要你这根臭烟！”刘建军呸了一声，离开了。

晚上刘建军翻来覆去地想，这样下去不行，得考博士，还是有人看不起自己。考上博士之后，想必没有谁会看不起他了吧。

读博的日子不可谓不困难，他经常得熬夜赶论文，不过他也不在意，他满脑子都是博士毕业后的生活。

博士的毕业论文难到了他。以前努力读书的时候倒不觉得论文这么难写，参加一段工作过后却是发现想写一篇论文又不知从何下笔。以前他还有写日记的习惯，但现在更多的却是执笔无言。

之后刘建军在读博期间并没有发表多少论文，也没有很出色的学术研究成果，为了能够顺利毕业，他只得找一个靠谱的代写，一篇博士生的论文代写可以让他一个月吃不上一顿好的，但他也不在乎，他只认学历。那时候某翟姓明星还未出道，论文查重并不严格，所以他很顺利地拿到了博士学位。

对于作为博士的刘建军来说，混个大学讲师简直轻轻松松，生活也渐渐好起来。他始终认为，一个人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别人是会来巴结他的，何须去巴结别人？所以他走到哪都说他是大学老师，把这当做一种文化的象征，意味着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穿着破洞鞋子看着路边的车子你来我往的人了。但他却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博士毕业论文是代写的。

他很喜欢走在故乡的路上，看着村子里的人对着他竖大拇指，笑吟吟地说：“大学老师？了不起啊了不起。我们村出了个文化人哩！”

白驹过隙，光阴如梭。刘建军就这样在学校里任教了五年。五年来他一直在为副高职称做准备，每天带着手底下的学生做研究，搞学问，发表了一个又一个论文，登上了一个又一个期刊。但副教的职称却始终没有落到他头上。

这天他抱着自己项目的计划书来到院长的办公室。里面还坐着一个人，刘建军认识，那个神经病——陈子俊。

刘建军发问：“你来干什么？”

陈子俊脑子有些发懵，院长脸色一沉，示意刘建军坐下。

“你俩都是为了职称来的吧。你们也知道，我们学校刚升一本不久，职称名额少得很。就一个副高名额，你们现在两个人，我这………”

刘建军打断道：“看谁的能力评就是了，这还需要想？”

院长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你等我说完。是这样，你俩都在学校干了些年了，两个人的情况呢也都差不多。但考虑到学校未来的发展，我们决定这次评职以有出国留学经历的讲师优先。所以今年这个名额很有可能划给陈子俊。建军啊，不是我不跟你留这个机会啊，是学校里这么安排的，我只是照办，你别记恨我。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很努力，但有时候规矩就是规矩，我们都得遵守，你说是不是？”

刘建军当场就炸了：“我这五年来任劳任怨，你一个出国留学经历就给我刷下来了，这不是闹着玩儿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你们这群人就是崇洋媚外，就是下贱！”

说完将手里的项目计划书一股脑扔了出去，其实他这次来是准备要经费的。

回去后，刘建军失眠了，整整一夜没睡。他不明白，自己是个老老实实做事的，又不碍着别人什么，干嘛这样打压自己呢？

第二天上课时，他便心不在焉的。他坐在讲台上，手肘撑着脑袋，叫学生们自主复习，又回想起昨天陈子俊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窗外飞进来一只燕子，燕子在狭隘的教室里跌跌撞撞，迟迟找不到出口。刘建军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燕子，而这间教室就是自己曾经最想要得到到东西，得到了又怎样呢？压抑的内心不会就此解脱，就像笼中雀，就像林中鸟。

刘建军忽然注意到前排一个染了头发的女生，他想起昨天院长的那番话。

“崇洋媚外，你这是崇洋媚外！”他指着哪位染头发的女生喊道：

“赶快给我剪了，像什么样子，打扮城这样给谁看？你是学生你不知道？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

那位女生还没反应过来，刘建军却还是在不断地讲着：

“我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和你们这些糖罐子里泡出来的大学生不一样，我吃过苦的。再看看现在的大学生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染头发，打耳钉，玩游戏，整天就沉迷于这些声色犬马的东西，我就最看不惯你们这种人。还染头发，中国染的黑头发怎么了？我觉得很好看啊，外国人那些黄不拉叽的头发就好看了？你们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放在革命年代准是汉奸一个，早拉出去毙了！

好好地正道不走，就喜欢走一些歪门邪道。我就不会跟你们这些人同流合污。每次放假都有学生家长给我送礼，我统统不收，你看看我们院其他老师，一个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其实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完这人就是太清高了，今天实在是不能忍了，我才在这里跟你们讲这些啰里八嗦的。放在平时，我理都不屑于理你们………”

一堂课整整四十五分钟，刘建军一刻也没停下来过，有学生见状赶紧拿起手机拍起视频来，将他说的话全都录了进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学校闹得满城风雨。

“听说了吗？刘老师被院长打压，可凄惨了。”

“谁理那个说我们女生崇洋媚外的土包子。”

几个学生走在路上有说有笑地谈着，热闹非凡。而另一边的院党委办公室却是死气沉沉。

书记背靠在椅子上，看着坐在面前的三个人，分别是是院长，刘建军，陈子俊。

“近一个月以来，有超过一半的学生向我反映刘建军老师歧视女性，要求更换老师。”

这时候的刘建军已经没有那么愤懑不平了，更多的是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和焦虑。

“书记，您看，我这也不是那意思。我是叫他们不要崇洋媚外，我只是说得难听了些。”

书记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懂，但你这种情况，我有点难办啊。办不好会对我们院里的形象有影响啊。这样吧，我放你一个月假，出去散散心，这边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你先出去吧。”

刘建军只得连忙道谢着走出办公室。但他并没有立马走人，而是将耳朵贴着门听他们在里面讲些什么。

这时候书记的声音传来：“有很多人反映我们院的院长和陈子俊老师有利益输送关系啊，要严查。今天说个关起门来的话，你们说………陈老师你去把门关紧。你们说……我到底是查还是不查呢？”

后面的对话刘建军一个字儿都听不清，只好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住几天。

学校离老家不远，上午出发，下午便到了。又看到家里的茅草屋，母亲依旧坐在茅草屋下面。这么多年了，老家竟丝毫未变。刚下车就听到村里人的话风变了，从一开始的夸赞自己有文化，变成了痛骂他出去后不知道回来，连自家母亲都不懂得孝顺。

结果第二天茅草屋就已经被铲平了，一座复式小洋楼的从此开始慢慢动工。

刘建军走在乡间的路上，看着迎面走来的人停下来给他递了一根烟：“刘老师真是有心啊，这么快就动工了。最近工作挺顺利的吧”说着拿出打火机飞速地给刘建军点燃。

“哪有，最近工作上有点儿压力，我回来看看。”

那人接着说道：“我看刘老师就不是一般人。”

刘建军转过头来盯着那人：“怎么说？”

“刘老师您就是太清高了。”

刘建军夹着烟的手忽然颤了一下，嘴里嘀咕着：“我这人，就是太清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