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底。不足两个月时间,我的行迹,便在新中国版图上,画出一条折线。
我从北京赶到贵阳,想追随在那里剿匪的东青,我的丈夫。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干部宿舍时,师长的话,弦犹在耳:
“小彭,我们要和朝鲜并肩作战。我们需要空军!”
东青被紧急调往航校,学习飞行。他加入了空军;这个新的军种,于我,像一扇屏风--这一边是新的生活,那一边是更新的生活。
中转,中转,又中转,挤破头磨破嘴,颠散了架,我总算在数九严寒之时,到达航校所在地--一座因战役而闻名的东北工业重镇。
一见面,就收到东青的“礼物”--一枚煮鸡蛋。建国伊始,物资匮乏,鸡蛋是稀罕物。
看我惊讶,他解释道:“飞行员待遇真好。每天都有鸡蛋。”他伸出两根手指,得意洋洋比划,“两个!”
“你们金贵!”我一边取笑,一边让鸡蛋的温度软化冻僵的手指。
“咱们挨得轰炸还少吗!”东青脸部抽搐着,“志愿军不能再挨炸!小彭,我得强大!空军得强大!如果有一天,炮弹打光了,我就一头顶上去!”
我明白,升空作战,是国之重托;牺牲来临之时,他会撞向敌机。
“你总会回来的。我就站在地上等。”我相信你,东青,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东青如愿以偿,进入战斗部队。出发那天,他和战友们站在队列中,眼看着我冲到师长身边,挡住去路。
“首长,带上我!从延安,到大别山,部队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男人能做的,我都能!”
随着我手指的方向,师长盯住目瞪口呆的东青,和情不自禁鼓掌叫好的飞行员们。
“实在不行,”我拉住师长的袖口,“我听说,听说,飞机起飞时候,要防着撞鸟。让我赶鸟,让我赶鸟也行啊!”
最终,跟着这支后来名震四海的空战劲旅,跟着丈夫,我来到中朝边境的志愿军空军基地。
我的工作地点,是飞机修理厂。吃住都在这个被称作“机窝”的地方。
这里只有我一个女人,索性把自己当男人算了。别管是铁皮还是零件,像男人一样,手拎肩扛;困了累了,像男人一样,倒在通铺上就睡;轰炸时,像男人一样,保护战鹰;战友牺牲,像男人一样,忍住不哭,把烈士的遗物规规整整收好。
我拿着喷枪,在东青驾驶的“战鹰”上,喷出一个虚线的五角星--这是志愿军空军的传统,击伤一架敌机,喷上一颗虚线的星;击落敌机,就是实线的星。
东青看着星星逐渐成型,说:“小彭,它的旁边,一定会有一颗真正的星!”
“什么?!”喷枪声音太大,我没有听清。
“我说,”他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朵,白色的哈气,温暖湿润,“谢谢你,老婆!”
1952年,朝鲜的天空,更加恐怖。美国的“绞杀”战开始。航母在西朝鲜湾集结,舰载机编队,从海面扑向朝鲜半岛,再引诱着完全不懂海战的新中国空军,深入海天一色、令人眩惑的蓝色漩涡。
当我冲进机棚时,东青已被抬走。看到机身遍布弹孔,座舱盖被血染得一片斑驳时,我咬紧了嘴唇。
疼痛使人清醒。站着!不要哭!不要倒下!我一遍遍警告自己。为国捐躯,成全了军人的尊严;战鹰是你的挚爱,它在,东青,你永远都在!
“喷上一颗红星。”师长拍拍我的肩膀,“实线的。”
我点点,茫然地在原地打转,嘴里念叨:“喷枪……喷枪呢……”
“不用急。先去照料伤员。这小子命好,出血挺多,倒没伤筋动骨。”师长长出口气。
“是人家技术好!”修理厂的战友们,齐声反驳。
此役东青表现出色。美军机群用上了看家本领“拉弗伯雷”圆圈阵。从二战研发成型,使用至今,此阵战无不胜,无人能破。
陷入包围圈的东青,不仅成功脱险,击落敌机,还随我机编队成功破阵,打破“拉弗伯雷”不可战胜的神话。
“你和飞机,都是我的女人。我得回来,我也得把它带回来。”东青说。
“仗没打胜呢,想什么儿女情长。”我一边替他换绷带,一边埋怨。
东青猛地坐起,拉住我:“这话不对!没有儿女情长,哪来得家国大义!”
此刻安宁。一江之外,烽火未息。凭你天上地下,我仰望,等待,我陪你一路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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