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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犬传(12)

败犬传(12)

作者: 雾都飞雨 | 来源:发表于2019-05-26 16:30 被阅读0次

    我看到了一所房子。

    什么样的房子?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我知道。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过很多房子,这是新的。

    那你在最近的这所房子里看到了什么?

    那个女人弯腰拾掇着地上的菜叶,她离的很近,和我说话时,是自来水的味道。哥哥两年前结了婚,凑巧的是,这个女人比我小两岁,我却要叫她嫂子。哥哥比我大半岁,作为家里的长子本就取得了第一生育权。再加上半年前我又出了车祸,如今只能靠轮椅行动,更是丧失了父母掏出钱包的资格。轮椅有时挺好玩的,前后左右都可以操控着动,偶尔哪个齿轮卡住了,哥哥也会给我修。只是每次给我修轮椅时,他总是按捺不住暴躁的情绪,虽然没表达出来,但我想,在他浑身酒味的笼罩里,他是不喜欢我的。

    自小我就很聪明,长得也白净,在十六岁前,我还是村里的抢手货,直到那场车祸,什么都变了。村支书的侄子一直都看我很不爽,他除了比我有钱有势,其他什么也没有。在无数个辗转反侧难眠夜,我都认为他是故意撞的我。但看着父母捂着六万赔偿金爱不释手,我也不知说什么好。父母的积蓄不多,可加上这六万可大不相同,我哥就可以娶上老婆了,对一个传统小村庄而言,传宗接代可是头等大事。就这样,顺理成章,我就成了一个为延续祖上积德的残废。每次轮椅出问题了,哥哥总是应道知道了,要喝上许久白酒,才一言不发的给我修,大多数时候语气不耐烦,仅靠着慢慢消却的一些关于愧疚感激的情绪在苦苦支撑。我不怪他,他没什么文化。

    在车祸以前,我是家里的香馍馍,由于经济问题,读书这件事只能二选一,父母选了我,因为我能考87,哥哥只能考67。他在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帮忙家里农活了,我还可以继续读书。这就是一个延续,我度过了轻松的青春期,哥哥也可以开始自己的人生正轨。有时我总会恶意的想,这六万块,对父母来说,是不是他们感到幸运大过对我的感伤。但看着逢年过节村支书送上的鸡蛋和几斤猪肉父母脸上皱纹挤成一团的开心状,我也不好说什么。

    那个女人是我的嫂子,大多数时候我都喊嫂子,没人时候我就喊阿兰。这事说起来挺巧妙的,阿兰家祖上算个地主,也是我们这片有头有脸的大家族。碰上一些政治历史时期,也就剩阿兰和她老爹。阿兰以前有个哥哥,在火车站不知什么原因被几个红卫兵活活打死,妈妈也受不了疯了。家里人谨小慎微照料还是挡不住一个跳河的结局,人,就那么没了。碰上九八年阿兰他爹患上场大病,无依无靠的阿兰只能卖身,找个家庭求点援护,给老爹延个寿。老爹延了两月命,还是死在村卫生所,多少,凑了个体面的棺材本,从此,阿兰呆我们家,做了哥哥的媳妇。

    我一直和阿兰很聊的来,或许是因为小时爱读书的缘由。阿兰又是个大家闺秀,从小就上私塾,以前家里还请过钢琴老师,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这些都是阿兰没人时候和我说的。家里有人阿兰就很避嫌,基本都很少和我目光相对,更别提交流了。在我们村,还是留着旌表那一套,讲一个节烈,讲一个嫁鸡随鸡,尽管我是个残废,也不好请她来给我擦身换衣,这样不仅哥哥压不住火,我和阿兰估摸着得浸猪笼。可我偶尔会想,能和阿兰一起浸猪笼,也挺好的。

    我做了一件错事,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对不起,我没忍住,我真没忍住。我看见一套朴素的内裤,我很色情,我有罪,我趁着家里没人,阿兰在烧菜,我就取下来仔细端详许久,我想闻闻看女人是什么滋味。凑巧碰上进来取料酒的阿兰。一时我手足无措,慌不择言。

    我看见了一所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再想想看。”阿兰起初有些讶异,但还是微笑的和我说房子的事。

    我手上攥着内裤,握紧在拳头里,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说:“那房子里有个房间,很暗,让人喘不过气。”

    还有其他的吗?

    里面除了一个房间什么也没有,不仅很暗,还很冷。

    那房间里有什么呢?

    你说最近的这个房子吗?

    对呀,我很好奇,你的脑瓜里有什么,那太吸引人了。阿兰眼睛里有期待的亮光。

    我看见一张大床,上面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像雕像。空调呼呼的吹,那个房间的窗帘严丝合缝,见不得一点光亮。床下面还躺了五个,有老人有孩子。他们也一动不动,和睡着了一样,眼睛却是睁着。我进了那个房间,起初什么也看不见,等久了适应了黑暗才看见七个人。他们没有看我,我觉着瘆得慌。你能想象吗?床下的五个人眼睛睁着一动不动,也不看我。

    这是真的吗?

    不是,这是我的梦。准确来说,那五个人只有两个人躺着,三个人靠墙垂着,就是那种倚墙而靠。

    那你为什么执着这个房间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着那房间很冷,很暗,里面的人很不对劲,我在那个房间里,也有些喘不过气来,等我快要呼吸不上,我就醒了。但那房间,让我觉得舒服,温暖,像在子宫里时一样。什么也不用想,以前不会想,现在不会想,未来也不会想。

    你要吃空心菜还是花菜?

    都可以,阿兰。

    那天阿兰做了很好吃的空心菜,在傍晚时候哥哥忙完农活回来,和阿兰发生了一阵争吵。传入我房间的大多数都是哥哥的暴怒嘶鸣,我觉着他像个喝上头的猴子,或是猩猩。还隐隐绰绰听见阿兰的啜泣声,我感到难受极了,就直愣愣看着天花板发呆。房间一片漆黑,窗户关的严丝合缝,虽没有蚊虫嗡嗡振翅,却也听不见一点蝉鸣。阿兰的泣声和哥哥的愤怒慢慢静下来,转为了呻吟声,我更难过了。

    那次车祸我确定是故意的,村支书的侄子一直对我有意见,我也不是个软蛋。在武力上他打不过我,在文化上他也不如我嘴上嚷嚷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村支书干了十几年,在村里相当有威望,和父母商量着不要报警,拿几万块私了,我的人生也就在这场商谈中毁了。好多个夜里我都在想,如果没有那次车祸,我也会遇到阿兰这样的人,我会走得远远的,脱离这个近似于森林的原生家庭,去挣脱久经染身的野性,拥抱我的俏丽佳人,我会拥有一个自认为美满幸福的人生,但这一切都在不知何时睡着的夜里。

    那天早上,母亲给我翻转着身子擦背,欣喜着对我说阿兰怀孕了,能给家里添个大胖小子。虽说又要花点钱,但村里也好生养,一口粥一口奶也能喂下来,母亲盼望着是个男丁,我听着也挺高兴,后来我对母亲说,我想见见阿兰,问些事情。母亲开始有些不情愿,说是私下见嫂子不合规矩,哥哥知道了得来气。我苦苦哀求母亲说道,我如今都残废了,就想问上些问题,最近心里有点堵,嫂子正好读过些书。母亲也怕我郁郁寡欢,和父亲商量了半天总算是同意了,便把阿兰唤来我房中。

    你怀孕了?

    对。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叫雪国。

    没听过,可以和我说说吗,我想听。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就一次雪崩,山下的母亲环抱着两岁的孩子,紧紧怀抱着,蜷进整个腹腔,像他刚出生时一样。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和你现在一样,也有个孩子在你的怀抱里。

    你想体会女人吗?我听郎中说,怀孕了以后就可以………… 明天家里没人 ,去隔壁村打麦,顺便在那留宿。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那次……

    我也说不好,我就觉得我在那个房子里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无生趣,那房子里很冷很暗,也有大人紧紧抱着小孩,卷在毛毯里。现在我想起了还有毛毯这么个东西,那可多温暖呀。和那个雪国的故事一样,你不觉着,那房子,也可以叫雪国吗?

    你是说那种紧紧抱着的温暖母爱吗?像汶川地震抱着孩子的母亲一样?

    我之前说过吧,我看见过许多房子。这个房子,是里面的一间而已。

    那你还见过什么其他的房子,可以和我说说吗?我想听。

    那不重要了。

    什么重要呢?

    什么也不重要。

    是吧,怀孕也不重要。

    我幻想过很多人生,在车祸前。

    我也幻想过。

    你幻想过如果我没出那档子事,你和我可能在一起吗?

    我幻想过,在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了。

    知道我什么?

    知道你很多。

    你是我嫂子。

    我知道。

    你真的不想?

    我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又开始了,含糊其辞,我笨,哪里知道为什么,神神道道的。

    他们是明天才走,今天在家吧。

    对,怎么了?

    没怎么,我在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那不重要,可以了。

    你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但我怕。

    怕什么?

    怕想象。

    那我走了。

    好。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

    别想了,谁都不应该想我说的话。

    你哥哥是否能让我完整呢?像一块拼图。

    阿兰,没人能让谁完整,这种事情不存在。如果有幸遇到能凑合忍得了的人,就用尽全力抓紧,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手。

    所以我应该将就吗?

    没错,说得对,就是将就。因为不将就的话,你会一点点变老,生活会变得更艰难,你会更孤单。你想方设法要填补内心的空虚,用朋友,用事业,用毫无意义的X爱,但是内心的空虚却依然还在。直到有一天,你看着自己的周围。发现大家都爱你,却没人喜欢你,那将是这世上最孤单的感觉。

    那是一个很冷清的夜,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龙头没关紧的声音大多数时候是种折腾,但在特定时候就挺悦耳。以前不小心划伤了,我总会舔舐吮吸着自己的血液,一个原因是人类的血挺有意思,和动物的血在气味和味觉上都有区别,还有一个是我以为这样就能补回去。但这次我不想再继续享受自己的血液了。手腕划得有些深,应该是划到了动脉吧,它们奔涌而出,湍流不止。

    我又回到了那所房子,很冷,很暗。越来越冷,愈发愈暗。有个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从前,有个村妇,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生活在一个简单的地方。后来,那地方变成了雪国。”我想,雪国应该很冷吧,看不见一丝光亮,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就像这所房子。

    不知为何,我为成为这所房子的第八人感到幸福。我决定,给它取个名,就叫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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