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

人所想要的往往是自己没有的，因而没钱的人求财，觉得自己不好看的人要去整容，没有权势的人要努力往上爬，缺了自由的人呼吁自在，身体不健全的人所想要的便只是想要身体健康。倒不是说只求身体健康的人没有追求，也不好说寻求财富的人过于庸俗，只是本身的视点不同，稍抬头看到的东西也就不一样，但凡过度，便都不好了。

史铁生说所有人都是残疾的，生而为人，必不完美。什么才是完美的状态呢？一无所缺？那样便没有目标可供实现，况且人性哪里会让人觉得一无所缺呢；没有想着有，有了想要更多又担心失去，“患失则无所不至”。《权力的游戏》中，小恶魔是个有着显著残缺的人，可并不以之为耻，坦然接受并快乐地过着舒坦的日子，同时又不断用知识充实自己的大脑，不可不谓睿智。

很多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有不太寻常的体会，因而将这体会融于文字便生发一种力量，即便一开始并非有所求。《病隙碎笔》是有些碎，有些地方让人看不太懂，或许作者写作的时候本就不期望有人能看懂，只是彼境之情发于中，抒之而快。关于生命，关于爱情，关于善恶，关于是非，零零散散地提到一些，让人生发思考，越是思考，越是找不到答案，或者其实，有些东西本就不必过于强求答案。

我不太确定人们在平时会不会思考关于信仰的问题，但我清楚有些人在身心遭受折磨时确实会昂首问青天。许久未见的朋友身体还未恢复完全，特意相约见一面，记得当时是在一个空旷的教室里，能够清晰地听到回音。其他的内容只记得一些片段，有一个问题却记得十分清楚：在你觉得困难的时候，是什么给你力量？被问及时思考了一番，是内心所坚持的诸如善良真诚信任等，反问朋友，得到的回答是爱。在疲惫和痛苦的时候，家人和朋友的爱能让整个人都静下来并且努力恢复。不知道为什么，聊到后来两个人有些热泪盈眶，就像你猛然读到某一个句子时觉得重重地敲了你一下，透过书页看到了那张脸写下这行字时的表情，更幸运的是此时这个与你产生共鸣的人尚在身边。

史铁生说，每个人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并且分散着抛。可人时时刻刻与他人发生着关联：脐带虽然剪断了却并非就与母体毫无关联，等到进一步离开母体便有了自己要融入的群体，此后不出意外便永远处于人群之中，即使不是同一群人。所以，直到死，人都不是独自漂浮的。

在书中，作者多次提及宗教。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目之所及，手之所触皆是有形之物，因而我不太愿意相信自己没有亲眼见到的；而在某些神奇的时刻，又确实觉得有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存在着，用现有科学无法解释。常常突发奇想，宇宙中存在着更高之物，看我们的生活就像我们看电视剧一样。或许是上帝，或许是神仙，或许是外星人，谁知道呢。

我喜欢不遮掩的文字，处处透着诚实。比如王小波的许多作品，敢于直面人们遮遮掩掩又窃窃私语的东西，但是有些地方他的作品又太过直白，“质胜文则野”；史铁生书中关于性和爱的描写坦诚而大方，又不觉得唐突或者庸俗，就像他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疑惑和思考展现在书中。有些地方有些问题略显粗浅，仿佛一个孩童在发问，乍一看嗤笑而对，再一读蹙眉而思。那些看起来简单的、毫无疑问的东西真的都思考过了、确无争议了？

一个人若是已然残缺并且不觉羞耻地承认，也就能够更诚实地面对自己。欺人实易，自欺诚难，可诚实地面对自己有时确实不太容易。你得承认自己的欲望，你得反思自己的过错，你得审视人性的弱点。每个人都带些残疾，只是有些人的残疾表现在身体上因而更明显，而有些人则隐藏在心灵上不可见罢了。没有人能够摆脱所有而终至完美，就像史铁生所言，天堂可以说是走向，却不能走到，信仰也一样。

很喜欢听故事，听朋友讲小脚楼，讲祖上的地主；聊完往事便要期盼未来，她说可以帮在座其他人实现一个力所能及的新年愿望，于是一群人讨论“梦想是不能实现的，愿望可以”还是“愿望是可以实现的，梦想不行”比较恰当。在进行用词搭配时，好像两者都是可以实现的，可明明都带了几分可望不可即的味道。大概并没有定数，得看什么愿望、什么梦想，以及由谁在什么时候朝着它努力罢。

史铁生谈及宗教时很有意思。世界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从来都是个体屈从配合整体而不至于反过来，那么每个人的愿望，上帝哪里来得及一一实现呢？带着香火去朝拜倒更像是某种交易，他之许诺你你所想要的，你则奉上自己的香火和人所可见的虔诚。他的诸多意思大概是真诚的虔敬出之于内心，不求得到什么回报，只是一心受感召而想要付出虔敬而已，一如约伯之于上帝，不会因为夺了他所有的而抛去自己的信仰。

一页页翻过，像他独自一人的嘀咕，与日常生活相离渐远，又深刻地藏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