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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万重

蓬山万重

作者: 香河渡象 | 来源:发表于2018-08-21 09:34 被阅读0次

    秦明又一次扭头看向窗外。

    红花绿柳,鸟鸣啾啾,好一派暖春三月的欢快景象。

    病房里,气氛却不是那么融洽。

    “你不要碰我,”秦明冷静地避开李大宝探向自己的手,“坐远一点。”他指指门边的沙发。

    李大宝却随手拖过一旁的圆凳稳稳地坐在床前:“切,你让我远点我就远点啊,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大宝,”秦明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情况特殊,你乖一点,好不好?”

    “什么情况特殊?”大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无论什么情况你都是我男朋友,我想离你近一点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秦明瞪大了眼睛,一脸严肃,“艾滋病是说着玩的么?检测结果出来之前你们谁都不许靠近我三米之内。”

    “三米?”李大宝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HIV病毒通过飞沫传播么?还是通过肢体接触?”她嘲笑着戳了戳秦明的胳膊,“这话让你传染病学教授听见,你说他会不会押着你回去重考?”

    秦明小心地用袖子轻轻拍开大宝的手指:“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他抬头确认与大宝之间的距离,又往后仰了仰头,“就算是教授疑似感染HIV, 他也会避免和他人的接触的。”

    “你也知道自己是疑似,看你这副神经过敏的样儿,我还以为你自己给自己确诊了呢,”李大宝笑嘻嘻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凑到面前轻轻嗅了一下,“新鲜的,林涛这次可算没被无良商贩坑。”

    “大宝,严肃点儿,我现在还在隔离呢,你乖一点,回去等结果好不好?”秦明简直拿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李大宝毫无办法,和她急她又要犟,只能软下声音好好规劝。

    “你隔离你的,”大宝满不在乎地啃了一大口苹果,一边嚼一边滔滔不绝:“我就在这儿呆着,又不违反隔离规定,”她喷出些许苹果汁水,得意地扬了扬手,“看,还有免费的新鲜水果吃,不吃白不吃。”

    苹果汁溅到秦明下巴上,李大宝下意识地伸手去擦。

    秦明如临大敌地晃身躲开,幅度之大让他差点摔下床去。

    “老秦……”大宝腾空的手没了支点,顿了顿轻轻落在床上,“你还是法医呢,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接触不会有传染可能的,”她一下一下抠着床单,眼神里有些难过,“这样你都不让,我们是男女朋友啊……”

    “要是我确诊了,”秦明梗着的脖颈终于垂了下去,“那我们也就……不再是男女朋友了……”

    “喂!你说什么呢?”李大宝急了,一掌拍在秦明背上,“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不同意!”她烦躁地扬了扬下巴,眼神里是少有的狠厉:“秦明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她气咻咻地跺脚,“我永远不会同意的!”

    自从确认情侣关系以来,这是大宝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秦明的名字,一瞬间他有些不习惯。

    可是再不习惯也得习惯,如果真的……那我和大宝必然要回到称呼彼此全名的关系。

    大宝。

    大、宝。

    李大宝。

    秦明苦笑着摇摇头:“大宝,你不要发脾气,如果我确诊了,势必是要分手的。难道你想要一个身患艾滋的男朋友?”

    “艾滋怎么了?”大宝挑挑眉毛,“你又不是吸毒染的,也不是滥交染的。你是工伤,是解剖尸体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手指,后来我们发现那具尸体携带病毒而已。”她有些心疼地看着秦明越发消瘦的脸,“又不是你的错……”

    “确实不是我的错,”秦明的眼睛慢慢红了,“可是这世上很多事,没有错的人也得承担后果。承担最严重的后果。”他又想起那个漆黑的雨夜。悲惨收场的生日聚会,惨死的父亲,抑郁而终的母亲——孤苦伶仃的孩子。

    那个孩子又有什么错呢?可到头来,还不是只留他一个人在这孤独人世上艰难行走,走过二十载春夏,走过彷徨无依的每一分、每一秒。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一个人陪他一起走,可他却不得不先放开手。

    真舍不得啊——视线里床单上简洁的蓝白条纹模糊了,秦明用力地闭紧了眼睛——可是舍不得也要放手。

    “凭什么?”李大宝倔强地梗着脖子,“你没有错,就不应该受惩罚。”

    她那副不屈不挠的模样,不像是在反驳秦明,倒像是在向什么更强大更无情的东西宣战。

    比如,命运。

    ”你不要意气用事,“秦明安抚她:”我也不一定就感染了。我们现在只是在讨论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我已经想好了,”大宝大马金刀地一脚踏在床边的小脚凳上,那姿态别提多潇洒了,可是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万一——万一你要是确证了,我就去打疫苗,平时小心点儿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阻隔药物这么多,“大宝抽抽鼻子,深呼吸几次,终于挤出一个笑容。她抬起头真诚地看着秦明,“咱们该干嘛干嘛,上床生孩子都不耽误,保证你生活正常到老。“

    “胡闹!”秦明猩红着眼终于爆发了,“李大宝你给我闭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抬手指着房门,“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再看着你,我会忍不住想象你描绘的生活,控制不了靠近你的渴望,最后拖着你一起,沉入黑洞般无法逃离的深渊。

    “我才不!”李大宝显然也出离愤怒了,“我就要呆在你身边,一步也不离开你的视线,一直呆到你死!”说完她突然轻笑一声,眉眼间是说不出的孤绝坚定,“或者,呆到我死。”

    秦明拿这样的李大宝全无办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多少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伸手去按床头的对讲机。

    “我是307病房2号床的秦明,请把探访的客人请出去,我累了。”

    大宝狠狠地剜了秦明一眼,嘀嘀咕咕地嘟囔:“算你狠,哼,我下午再来。”她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反正我连林涛的探病机会都抢来了,秦科长,我保证,你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能见到我。”

    房门被“啪”地撞开,小护士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秦明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和气地问:“怎么是你?保安呢?”

    “秦老师,你的检验报告、出来了。”小护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正好,拿来我看看,”大宝一把夺过她手里那薄薄的几张纸,扫了一眼。

    “怎么样?”秦明急切地问。

    “什么怎么样,我说了,怎么样你都是我男朋友。”李大宝镇定自若地将报告折了两折,塞进手包里。

    “把报告给我!”秦明终于,在得知自己可能感染HIV之后第一次,主动向着李大宝走去。

    “我是被检测者,我有权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他似乎是已经预感到什么,固执着不愿靠近触碰大宝。

    大宝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秦明,看得眼睛发红,又泛起一层厚厚的水雾。

    然后她慢慢掏出报告,递给秦明。

    “阳性。”

    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

    ————————————————————————————————

    “秦明,你做事不能这么绝。”

    李大宝啪地推开病房的门,身影还没出现,透着冷厉的声音已经传到了秦明耳边。

    秦明依旧套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正津津有味地研读《说话的艺术》。听到响动,他施施然抬起头,镇定自若地看着李大宝的方向。

    “哦?我做什么了?”他语气淡淡。

    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是妥善解决了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往后或长或短的一生,都只剩下漫长的等待和虚无的平淡。

    一个人的,一生。

    李大宝怒气冲冲地将拎包一把扔在门边的沙发上,一边卷起衬衫的袖子,大马金刀地拖过床头的靠背椅。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长长一道刺耳的声响,秦明略微皱了皱眉头。

    “你把你自己艾滋检测阳性的事情告诉我爸妈了?”李大宝利落地抽掉秦明手中的书,一把将他推倒在枕头上。

    秦明撞在床头铁架上,吃痛地抽了一口冷气,“嘶——是啊,”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老人家有权利知道自己女儿前——男友的身体状况。”他特意强调自己的身份,这点咬文嚼字的小心思,让大宝又好气又好笑。

    “我看你是拿我爹妈来挡我,”李大宝瞪大了眼睛,“你就觉得我对你死缠烂打,非得搬出我爸妈才能拦得住。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爸妈知道了,我们就绝对没有可能了。秦明,”李大宝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但凡我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这么狠,”秦明似乎也有些哽咽,“可是没有办法,大宝,我们必须接受现实。”

    “怎么没有希望?”大宝反问,“万一检验结果出错了呢?”

    秦明的眼睛瞬间有了一线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让人很是不忍,“初筛假阳率是百分之一点五,大宝,你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你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我不知道,但姐的运气一向很好,”李大宝一把揽过拎包,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向秦明甩去,险些扔到他的脸上,“姐的前——男友艾滋病初筛就是,假——阳——”

    秦明浑身一颤,抖着手拾起报告,一字一句地看了好几遍。看着看着他就笑了,笑得那么酣畅淋漓,笑得那么肆意张扬。

    可眼角倔强着迟迟不肯落下的泪,却不知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抬头凝望着大宝。泪眼朦胧中他看不清晰,但他知道,大宝就在那里。

    “大宝……”

    “别,”大宝抽抽鼻子,“既然是我前男友,就别叫这么亲热——龙番市法医科秦、科、长。”

    “大宝……”秦明有些手足无措,“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要不,要不我给叔叔阿姨打电话说清楚?”

    “哼,你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前男友,有什么立场给我爸妈打电话?”李大宝撅着嘴撇过脸,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傲娇。

    “我什么时候被扫地出门了……”秦明小声辩驳,“明明是我要分……”

    “嗯——?”大宝一记眼刀飞过去,“你要分手?”

    “不不不,我被扫地出门,是我,是我……”秦明现在哪里还敢忤逆大宝,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翻起这“前男友”的一笔烂账,只好讨好地赔着不是。

    音乐声突然响起,是大宝的父亲给她打来电话。

    “喂,爸,”李大宝迅速接起,一边答话,一边还不忘挑眉斜睨秦明。

    哼,看你那副狗腿样儿,真应该拍下来挂到警局门口去昭告天下。

    “诶,终检报告下来了,没感染,嗯,嗯,嗯,”大宝晃着脑袋敷衍着,看得秦明格外心焦,小心地比着口型:

    好好说话。叔叔怎么说?问到我了么?要不要我来接?

    大宝微笑着继续答话:“秦明?”她得意地看一眼病床上的伪病人,“我现在就是本着无私的人道主义精神,关怀一下前男友……”

    那语气阴阴柔柔,听得秦明无端端打了一个哆嗦。

    秦明觉得心里苦,委屈,想说。

    但是不敢。

    大概是大宝晃着头不小心碰开了扬声器,李老师中气十足的声音顿时响彻病房:“行啦人小秦不也是为你好,你现在还矫情啥?还前男友,这几天在家哭着喊着非秦明不嫁,人家不娶就做一辈子老姑娘的人是谁?唉哟得亏是检错了,不然这闺女可不得砸我手里?养了快三十年,好容易有机会止损,诶,小秦人呢,跟他说,赶紧拉走,概不退换……”

    秦明终于忍不住握拳抵在嘴角,嗤嗤地笑个不停,又怕大宝恼羞成怒,连忙用咳嗽掩饰。

    可连咳嗽,都带着笑意。

    “笑吧笑吧,”李大宝自暴自弃地嘟囔着,“姐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嗯,”秦明向她展开双臂,笑得温柔和缓,等把大宝揽进怀中紧紧拥住,才轻声道:“我也真的,特别特别特别高兴。”

    大宝挣扎着从他怀中抬起头,认真地说:“上次初筛结果出来,你立刻就断了和我的联系,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连探病都不准我来……我真的很伤心……”

    “我知道,对不起大宝,是我错了……”秦明歉疚地拍了拍她的头。

    “可是老秦,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事情,或许会比这次更加严重,但只要你和我一起面对,我就不怕。”

    “古人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可我觉得,远的从来不是蓬山,而是刘郎。”

    “我本来很伤心的,可是看着你,我就心软了。那你答应我,以后你再也不会据我于千里之外,也不会再当一次刘郎了。”

    “我本姓秦,实非刘郎,”秦明一板一眼地开着玩笑,终于惹得怀中佳人破涕为笑。

    “我是秦明。李大宝的,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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