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哭一场,就都清了
梆子响了五下,接着是一声铜锣。天色渐渐亮起来,东市送人场的四周一早便站满了差役,搭起白布棚子,安上桌椅,用黄沙铺了地,抬出涸满了血色的墩子,布告栏里贴上斩人的告示,王穆的名字上画了大大的叉,周围都透着一股死气。太阳渐渐升高,送人场周围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成为这个冬天难得一见的景象。
莫知悲混在人群里盯着那些差役看,忽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是寿儿。莫知悲一把拉住孩子拐进一处偏僻的巷子,满头是汗:“六子你怎么一回事情?不是告诉你回去吗?”
“我不能让莫老叔你一个人来。我路熟,我能帮忙。”寿儿说,眼睛里充满崇拜的神色,“莫老叔你当年真是刀客?”
莫知悲无言地点点头,寿儿紧接着又问:“你……你出刀很快?孙大爷说你当年是最好的刀客!跟我讲讲你当年在江湖里的事情吧。”
莫知悲抬起头,太阳升过三竿了,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王穆的囚车大概开始游街了。脑子里尘封已久的许多话渐渐清晰起来:“光快不行。”他不由自主地说。
寿儿的表情很惊讶:“光快不行?”“光快不行。”莫知悲说,“除非你能快到尽头。哪怕对方比你慢一点,只要他识破了你的路数可以很容易地挡住,躲开,如果他跟你差不多快,那他可以在你招式用老时杀了你。你说,为什么砍柴比砍人容易?”
“柴不会动。”寿儿想了想回答,莫知悲微微笑起来。“六子,你悟性不错。与其你出刀,对手动,还不如对手出刀,在他全身都进入招式、没有余力动时再出手。那时对手就和柴一样,设办法动,没办法躲。所以说,光快不行。慢有时候比快好,快的尽头就是慢。慢,是以快为先决的。我并不是一定要慢,而是因为我比别人快,才有慢的资格。”
寿儿默默地想着,忽然又问:“那慢的尽头呢?”
“慢的尽头就是无快无慢,就是无刹。出刀到了根本不花时间的地步。比风还快,比声音还快,比光还快。那时先出手后出手都无所谓。但无刹刀又偏偏是没人能修出来的,我试过,人的反应是要工夫的,一个人反应再快,也不能不用时间,除非……”
“除非什么?”寿儿问。莫知悲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说:“这个除非没有用。我听说人在寿数快到时,会有一瞬间依次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点事情,想来那时反应是不要时间的。但那时人已要死了,所以,无刹刀还是没人修得出来。”
“无刹刀出刀时是什么样子?很快?还是很慢?”
“不知道。”莫知悲说,“快和慢就已经不是无刹的境界。我虽然没有修成无刹刀,但以我想来,无刹刀出刀那一瞬,自己和对手都是没有觉察的。”忽然他明白过来,自嘲地笑了。不过还有几个时辰的命,跟这孩子说什么。正想之间有个影子一晃,莫知悲回头,一个刀客用白布包着的头在巷子口晃了一下,招招手。“快回家去。”莫知悲推了寿儿一把就走出巷子,寿儿还站在原地愣愣地想着关于无刹的话。
王穆的囚车快过来了。
刽子手捧着一口红布包裹的鬼头刀,坐在马上由徒弟牵着做前导,囚车由一头牛拉着吱吱扭扭地走在石板路上,前后有几十个公人护持。囚车后面是监斩官高孟韬,已经换了一身官服,引着十几骑跟着。王穆精神还好,只是手脚上戴着重镣,在囚车里傲然看着道路两边的人。人们呆呆地看着他,往常送人时常见的节目,什么请唱戏拦车甩菜帮子都没有,在这样的冬天,这样的灾午,光杀人就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了。刽子手不时拿眼睛往两边的人群里一横,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后退。
刽子手这职业一般是家传的,老百姓都怕这一行人,不敢叫刽子手而叫“送人师傅”。这位刽子手是这一行里最有名的,据说他为了练砍人头,整整三十年不说话不见人。他送人有三道程序要做,先斋戒三天,女人也不碰,然后亲自磨一晚上刀,临晨睡两个更次,红布包了带到法场。要送人的时候追魂炮响,右手伸进红布,左手先弹点水在人犯后心,人犯受这一激,双肩向后一缩,脖子自然就伸长了。接着右手一转,天地一静,刀光一动。随着分成两半的红布飘然落地,一滴血从刀锋处慢慢流下,只有一滴。人犯姿势不变,只有眼睛慢慢合上。
姜渐鸣有一次说:“送人师傅,你这样用刀我由不得想跟你聊聊乃法,虽然你的刀法只能杀犯人,跟人对刀半点用也没有,但确实是很高明的刀法。你知道莫知悲吗?”刽子手浑身乱颤。他让别人害怕,可是姜渐鸣让他害怕:“回姜大人,小的不知道。”姜渐鸣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悲凉:“世道变了。用刀的不知道莫知悲是谁。”
刽子手想到这里有一些疑惑:姜头儿人去哪里了?
囚车渐渐近了,人群里的刀客悄悄问莫知悲:“这法子真能把那姓姜的骗出城?”“你们不懂刀,不知道找一个对手对刀客来说有多重要。”莫知悲也悄悄说,“我估摸差不离吧。再说,骗不出去也没办法,来了就得干。叫大伙准备好。”那刀客点点头,走开了。
王穆的囚车进了刑场。
公人用水火棍把人群挡成一大圈,中间是布棚,断头墩。人群发出窃窃私语,很小的嘈杂声。囚车直拉进黄沙地里,高孟韬等人下了马,走进棚子里坐下。刽子手先喝了徒弟斟上来的酒,然后打开囚车:“王大侠,你的时候到了,兄弟这是奉公行事,有缘发送你,定然给你个干脆利落。黄泉路上不要怨兄弟。”
“不会。”王穆淡然说,“人活世上没办法。在下腿不能动,劳驾你叫人把我抬过去。”刽子手点头首肯,一招手,他几个徒弟就过来把王穆抬到断头墩旁边的马桩跟前,把脖子上的铁索锁在上面。王穆抬起眼睛往监斩台上一看,神色瞬间凝固,良久,冷笑一声:“这不是高大侠吗?几年不见高升了。”
高孟韬脸色有点发红,拱拱手:“王寨主见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王穆只是冷笑,高孟韬说不下去了,堆出一脸假笑暗自咒骂:你知道什么!你见过那种刀法吗?为了活命,忘恩负义又算什么……他简直要流冷汗,因为自己也在潜意识里知道这是强词夺理。
周围的嘈杂声大了起来,高孟韬举起一只手,片刻,场子静下来。
“王寨主,”高孟韬又拱拱手,做出一派推心置腹的诚恳,“现在离午时还有半个多时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只要是兄弟能作主的。你对兄弟的大恩大德,兄弟全都记得。”
王穆看看高孟韬,眼睛里没什么仇恨——他最多觉得这人无耻忘恩而已,还不知道他假充帮手里应外合送了他几十个兄弟的性命。有心不跟他说话,又觉得没什么要紧。须臾,他说道:“给我一支笛子。”
片刻,一支笛子递到了王穆手里。王穆把笛子放到嘴边试了几个音,然后在恍惚之间,一段回肠荡气的悠扬旋律就从竹管中飘出。
喧闹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谁都想不到这个快死的强盗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本事,连寨子里的刀客兄弟都没见他吹过。那种笛声勾魂摄魄,催人泪下,一时之间,连高孟韬铁石一般的心脏也要融化了。几乎整个城市都在这笛声中沉醉。
“你听,有人在吹笛子。”同监舍的女囚对沈婳说。沈婳凝神听了半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许多年前,王穆还是个漠北的汉人奴隶,沈婳还是一个瓦剌小部落头领的女儿。瓦剌人喜欢看摔跤,王穆由一个放马的奴隶变成了一个跤手。他所向无敌,瓦剌的汉子们空看着一个下贱的汉人放倒了瓦剌好汉,却是毫无办法。沈婳喜欢看摔跤,刚开始也对王穆这个汉人恨得牙根发痒,后来却渐渐不恨了。再后来每次想到他,都莫名地心中一动。
沈婳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王穆是在关押奴隶跤手的土牢里。那时她还不叫沈婳,他也不叫王穆。他们最初的名字已经随着长风消逝在那段如烟往事里。
王穆喜欢吹笛子。沈婳告诉王穆,自己是头人小姐的侍女,小姐也喜欢吹笛子,听说王穆会吹,所以秘密叫他去演奏。王穆身不由己地上了车,车声辚辚,他进入一个华贵的大帐篷,侍女退下。片刻,帐篷中的垂幕后出现了一个影子。
就这样,每隔两晚或者三晚,沈婳都来叫王穆去吹笛子。忽然有一天在车上时,王穆紧紧抱住了沈婳——当然,他以为那是小姐的侍女。
王穆说了很多话,最后他问沈婳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逃。
“这里的汉人奴隶已经比瓦剌士兵还多了。这个月圆之夜,我联络了奴隶们动手,抢刀枪杀出去。要是有可能,就杀掉头人,向南逃进大明。你是丫环,也算是奴隶吧,想不想逃?我们找一个安生的地方,我从一见到你就喜欢你。”沈婳张口结舌,她只说出自己能确定的半句话:“我也是一见到你……”
王穆看着沈婳,眼睛里有一团火:“你一定要答应,这事情决不能泄露出去,几百人的性命。我说给你,是因为我只相信你。”
沈婳无言地点点头,王穆立刻恢复到原先岩石一样的冷静之中,但心里却是波翻浪腾。
月圆之夜到了,沈婳早早又来接王穆。王穆权衡半天,怕守卫起疑心,算算时间也够,还是去了。没想到在大帐篷中足足等了一两个时辰,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约定的时间要到了。王穆一横心,想冲出去,正在这时沈婳出现了。王穆吃了一惊,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是小姐的侍女,我就是小姐……”沈婳微笑着凄然绝望地说,“冤孽……我全告诉我爹了,我不能让你们杀了他。他答应不杀你,还你自由身。你走吧,这是你的卖契,忘了我吧。”
王穆的喉咙咯咯直响,忽然他一个箭步跳过去,从衣下把暗藏的匕首撩出来,搁在沈婳脖子上。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没命了。我爹一直想让我嫁给大首领做小老婆,我今天答应他才把你的命买回来。你快走吧。拿着我的首饰,忘了我吧。”沈婳轻声说道,声音好像一只精美的玉器在慢慢破碎。
远处传来嘈杂和火光,王穆无力地推开沈姬,后退了几步,凝视着那个方向。忽然,他冲出帐篷,卫兵已经不在,王穆从兵器架上拔下一柄长刀,跳上一匹马。沈婳追出来带着哭腔喊:“你要去哪里?”
“我去跟兄弟们死在一处。”王穆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来世见吧。希望到那个时候,天下再没有汉人和瓦剌人,再没有小姐和奴隶。驾!”
座下马长嘶一声,急蹿出去,沈婳望着王穆消失在夜色中,紧咬着下唇,两道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滑落。
此后王穆再也没有见过沈姬。他在那次生死斗中幸存下来,带着仅剩的几个人逃回明朝,最终做了强盗。而沈婳成了大首领的妃子之一。后来那一部瓦剌被北元击破,沈婳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明朝做了妓女。若干年过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惊心动魄的美好而悲伤的夜晚,会不会想到当年淘气的小姐和会吹笛子的奴隶。总之——
青春挥霍着就全成了追忆。
笛声淡淡地融入空中,好似一只柔软无形的手在抚摸着听者的心。克制的激情,敏感,麻木,绝望的美。是谁在一冷又冷的西风中容颜憔悴,落寞无悔。王穆将笛子移开唇边,双手用力,笛子断了。一声脆响之后,周围静得如同永远冰封了的大地。
高孟韬轻叹一声:“我要是你王寨主,就是去卖艺,也不做强盗。”
王穆微笑:“但凡有点指望,谁愿意去做强盗?”
大牢,沈姬听完笛声的最后一个音符,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喃喃说出生命中最后一段话。
“这个世界,他那样的男人想活,只有做强盗。我这样的女人想活,只有做妓女,所以他做了强盗,我做了妓女,这都是命,谁也不怨。”某个时刻,某个死亡,或者说某种狂喜,沈婳把舌头放在上下牙齿之间,双颊用力,痛楚如同线一样钻进脑海:至少他还记得我。
第一声追魂炮轰然炸响。
(文/鼠七里)
转载至鼠七里文《无刹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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