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想起他来了,毫无征兆。
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的街道,那条街上有一个大男孩,算是大男孩吧。我现在比那个时候个子高了些,所以不清楚那个男孩算是大还是只是比我那个时候大。
人有时候感觉什么,其实都是相对的。就好像我小时候觉得那条街很宽很长,可是后来我再回到那里时,感觉还不能并行两三辆车,还没走多久就到头了。以前还感觉岁月很长,好像夏天长得没有边。知了总是在树上叫,太阳也总是白花花地照着。可是那个场景现在恍惚地几乎变成了一个瞬间,有时候即便是这个瞬间,也在记忆的水波里荡漾开去,变成不见。
所以那个时候他究竟是不是大男孩我现在还真吃不准。可是倘若我不按照自己当时的印象来描绘,还真不知道他是大还是小。记忆这个东西真是奇怪,你不能说它是假的,但是它的可信度的确很容易打折扣。虽然你知道自己是不会有意识要欺骗自己,可是这种欺骗就好像善意的谎言,有时候悄悄地滋长,还常常冠以事实本该如此之名。
我权且认为他就是个大男孩吧,这样子说,至少自己不会和自己打架。这样想着,这个大男孩就在我的印象中渐渐清晰起来。好像,我再次来到他的身旁,我打从他身旁经过。我去上学,还是放学,那都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我从他旁边经过,我再次看见了他。
他高大,皮肤白皙,白得那么少见,跟街头跑来跑去的男孩都不大一样。他坐在一架轮椅车里,那个车很高,好像只是一个座椅,又好像是个三轮车的样子,但是那车有没有轮子我倒忘记了。我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穿着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永远只穿那一身衣服。那衣服好像是黑色,又好像是灰色,也可能是藏蓝色,又或许是肮脏地太厉害的草绿色。只是因为油渍、污渍、汗渍还有别的触手可及的东西总是往上面抹呀抹,所以,经过长期的持之以恒地涂抹,他的这件大衣就变成了无法辨识的颜色。哦,或许他压根就是穿着棉衣棉裤,好像腰里还绑了一根绳子。对,小时候很少看见人穿军大衣,那是个稀罕物。经过这么多年模糊记忆的拼凑,还有我现在理智的思考,终于想明白了,他穿着的就是棉衣棉裤,哪怕是在很热的天气里。印象中看见他时还有太阳,只是觉得他的衣服和当时的天气有点突兀。他的棉衣上面没有穿罩衫,棉裤上也没有穿罩裤。更糟糕的是,他的棉衣棉裤有很多地方都露出了棉花,有时候也可能是露出了他的白皙的皮肤。
他似乎是光精身穿棉衣棉裤的,所以,即使棉衣无法辨识颜色,即使破棉絮露出来了,也难掩他白皙的皮肤。他长得很壮实,这样显得破洞里露出来的皮肤就更圆润,露出来也就更显得理亏。街上的孩子们经常围着他笑啊,叫啊,说的无非就是他如何傻。
但是他从来都不生气,至少我没有看见过他生气。他总是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就是坐着自己的高头大马,在街上游走。对了,他好像双脚是不着地的,这样说来,他的车一定有轮子,他的车头上好像还有一个破碗。他其实不指望这个碗讨饭吃。听人说,他有父母,他的家就离这条街不远。他只是白天在街上晃悠,晚上就不见了,想来应该是回家了。
那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明白他晚上回到家里会是个什么场景。会不会不洗脸,不刷牙,还在他的车上睡觉?还是躺回到床上。每天都见他在街上,总是穿着那一身衣服,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叫他回家吃饭或者和他在一起。
他虽然很孤单,但是我从来没有见他掉过眼泪。他总是想要说什么,咿咿呀呀的,但是就是含混听不懂。有时候他还会笑,他笑的样子很开心,是真开心的那种笑,就好像看见了好吃的,看见了自己的亲爹亲妈,看见了自己渴望很久的礼物。或者街上的孩子围着他又叫又笑时,他也这样笑过,似乎大家正一起玩非常有意思的游戏。
有时候,他也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高架车上,抬头看天。他可以看很久天空,从我远远看见他时,他就看天,一直到我从他身旁经过,再走远,一直到我拐弯离开那条街时,他还在看天。他看天时旁若无人,结果那些围着他又叫又笑的小孩子都笑得无趣了,都走开了,他还在看天。我想,要是论起专心来,他其实无师自通就做得到。
可是,他在那条街上就这么又笑,又看天,又游荡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他后来不知怎的就不见了。我不知道是他家里人嫌丢人把他关起来了,还是他生病了,出不来了。我常常上学或者放学打从这条街上经过时,总想着说不定哪天还会看见他呢。
有时候要是考试考砸了,或者和同学闹别扭了,或者被老妈暴揍一顿了,就想,要是像他那样,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还挺好的。不知道疼,也许是因为他的棉衣棉裤比较厚,感觉不到疼。又或许他把注意力全放在看天上了,放在自顾自傻笑上了,所以,他看什么都想笑,他饿不饿都不会哭。
只要想到他,我总是和自顾自地笑,和看天联系在一起。有时候就想,如此聪明的人,如你我,是不是活得也像他那般快活?
我现在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甚至对于自己小时候有哪些开心事,有哪些难忘的事都记不真切,可是他的样子反倒越来越清晰了。只有想到他,我才会记起自己还背着书包上学,放学,自己还仰着头好奇地打量过他,也试图替他编制离开大街的生活。
人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体验呢,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只好每次回到记忆里,看看他的样子,再惆怅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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