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午夜钟声响起,他老鼠一样,钻出家门。
天空嵌着满满当当的星星,似乎将人与宇宙的距离拉得格外近。
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婆娘,惊慌地离家门越来越远。他心底有一种不安,隐隐约约的。可转念一想,他又不去干坏事,怕什么!他咚咚的心平缓下来,腰板慢慢直了。
他看到黑油油的沥青路那头,飘飘然走过来三五个人。
怎么这时候还有游客?
那几个年轻人,身上带着酸酸的酒气。为首穿亮片裙的女孩蹦蹦哒哒跑过来,显然认出了他。
“老板,出来耍?”眼间瞟到他右手里的布袋。
他沉默地点点头,与女孩拉开了距离。
“你们!来!这是咱们小鱼干店的老板,对对,就是我买回去的那个……没错,很出名来着……”
他把脚尖转向海滩的方向。女孩一扭头,漫长的黑辫子险些甩在他脸上。
女孩说:“好好耍啊老板。”
“嗳。”
目送醉酒的孩子拐进小巷,他才发现自己抓着布袋的手有些不自然。(有些失落,他终究成不了一个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男人)但他从心缝里溢出一丝骄傲的情绪来,也许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一个有故事的人呢。
路尽头,是一个停满大巴的广场,他穿过这些寂静的铁兽,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儿子,第一次见到汽车――那种笨拙的,缺乏线条美感的面包车时,竟歪歪嘴哭了起来。直到儿子17,18岁了,把家里的拖斗车开的呼呼生风时,回想起什么,还说:“我居然还记得…诶爸,其实我小时候觉得汽车很可怕的。”
“为啥?”
儿子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半截袖,协调地控制着屁股底下的小车。 “不知道,就是那么一瞬间,觉得车把人吃掉了,一看到有人面无表情的坐在车里,只露脑袋,膀子的时候,就感觉怪怪的。”
“嗨,那都是小时候了,那时候多傻呀,哪里知道有个汽车是多方便。”儿子用手扶扶摇摆的汽车挂件,说。
他后来再想到的时候,面对生机勃勃的儿子,欲言又止。
穿过广场,是一片商贸区,有几家他平时嗤之以鼻的小店还亮着灯。街上冷冷清清的,满地的竹签,纸巾,饮料瓶。铁板鱿鱼老韩刚打牌回来,向他借了个火,回家去了。之后还有一个专卖纪念品的大棚,搭在沙滩上。他的脚陷进苍白的细沙中,每一次抬起,都露出那沾上了沙粒的脚底板,黑白相间。
他把手里的鞋一扔,继续向海边走去。他突然很想去看看儿子,就在西边的值班室。儿子不太喜欢他有时拿着布袋捡垃圾的行为,总认为工人该做的事,而他爸,是一个商人,一个小有资产的老板,怎么能捡垃圾呢!
“反正都要出来逛,看到能捡的就捡走呗,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装满之后,我就扔垃圾桶里了,又不往家拿。唉,你们现在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没吃过苦,什么都不知道,所以……”
他知道他爸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一个总是念叨“哲学”和的老头,还自吹是诗人,写了许多小诗,所以连连摆手:“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不管你。”
抖抖袋子,发现已经装了大半。他背着手,向着银月落下去的地方走去。海水一次次漫上来,舔舐着他的脚。他往回退了几步,想着,他已经老了,可不比那些年轻人。
那时候,他还年轻着,看到不知轻重的游客在海边嬉闹,他们无知地践踏着,比婴儿还要愚蠢,那些白白尖尖的腿,好似凛历的刀,全都戳在他胸口上。
他对还小的儿子说:“看,它们是有生命的,可现在它们在死去……”
一阵海风袭来,掀起了儿子额前的幼发。儿子抬头看着高大的他,说:“爸爸,着火了。”
他眯着眼,日落美的出奇,游人的身影分成了黑色与金色两块。的确,那连绵不绝的火从沙滩的脚印上燃起来了,那海也燃起来,那云也燃起来,了。游人们在烈烈的火焰中,为什么感觉不到疼?他们还在笑吗?
他好像真得感受到了月光轻抚着脸颊。湿咸的海风是绝顶的香气。他想象自己是棵愚钝的植物,麻木地吐纳着人间的珍馐。然而垂坠的布袋提醒他的存在。
为什么要捡呢?
因为沙滩这边的环卫工人很懒的。
那也不是你的事吧。
我不知道。
如果再问下去,给他一点时间思考,他会说,我想我对这片海滩是有感情的。
不过仅此而已。
正如当救生员的儿子。他说:“我对这片海滩是有感情的,不过我不爱这海里的人,他们不该出现在这儿,而是该滚回自己的泥潭,他们只配在那里面打滚。
不过我却当了救生员,真是矛盾。”
儿子就在那里吧,一间亮堂的小木头房子。他推门,门锁上了,喀啦喀啦响。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儿子探出头来,露出一张背光的脸。
“爸,你怎么来了?”
“没事,瞎逛逛。”
儿子做了个惊惑的表情“大半夜的你散步!”
“啊,我就是…就是现在能开船吗?哎呦我这是一阵阵的…”
“不是,我只是个值班的,汽艇钥匙也锁起来了……我这……”
“啊呀,那就算了,行了,你值班吧,我一会儿回家。”
“那,爸,要不你明天来吧,我跟他们说一声。”
他并没在意,挥手让儿子回去。“没事了,明天再说吧,我走了。”
他慢悠悠地往回晃,回头望了一眼,儿子会又嫌弃他捡东西吗,会不会和他妈说呢?
一看,门早已关了。橙黄的灯光下晃动着人影,一个身材高大健美,是儿子,一个娇小,应该是个女孩子。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挠挠腿,走开了。
月光啊清辉!你看到我了吗? 他怎么会想起这些?他曾经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年。
那是一艘小型客船,但对于不熟悉海上生活的游客来说,这船已经够大了。大到能把一个旅行团的的人都装下。他们在一层和二层的桅杆前张望。母亲对孩子说,那些爬上爬下的小虫子吗?那叫海蟑螂,对呀,恶心死了。船开了,渐渐离岸,才堪堪行驶了十来分钟,他们就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连是否在前进都不清楚。有一个男人盯着船尾的几条白沫,对别人说,船还在开呢。船头的一个小孩,看尖峰劈开的海水,说,船还在开呢。一阵海腥气传来,有女孩问,为什么没有海豚跳来跳去的?她男朋友疼惜的抚摸着她短圆的脸,因为被人类吃掉了,亲爱的。
不一会儿,船靠岸了,海蟑螂仍旧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忙活不停。游客们重新踩在坚实的水泥台阶上。脚下仍有上下起伏的虚浮感。每一个人都在想,为什么我的心灵如此空虚,可每一个人都在说,这一趟真有意思。
我看见船长了耶!
晕晕的但是很好玩!
开到一半的时候,什么参照物都没有,我还以为回不去了呢。
拉倒吧你,这么多人呢,划也划回去!
哈哈哈哈……
他看着他们上船,又离船,上船,又离船。船载着他们驶向各自心目中的大海,一个永远宁静,总是给予人类帮助,又愿意臣服于人类的大海。他们用金钱买来的景观,看了,也就安心了。
现在,他们都消失了,像泡影,转瞬即逝。
蔚蓝的海水包裹着我,像鱼一样旋转,在海的高空飞行,那是我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
哐当。
假如一切属于我的,标志我的,都消逝了,我还是我吗?
母亲,我是您卑微的孩子!
我的身份,我的标签,我的衣物,我的书,我的乌龟,我的店铺,统统消逝了。
我的肉体紧接着分解,无数个“我”出现。“我”敬畏她,渴望她,关怀她。我是她的一部分,被分离出来,活着,思考,回归。
我注定要回到您身体里去!
哐当。
他手中的袋子掉了,几个罐子掉了出来。
他像想起来了,那是天空的颜色,不再墨黑一片,而是另人目眩神迷的色彩。别人都说那是记忆发生了错乱。
他走得好累,脑子里净是些陈年旧事。他摸索着,慢悠悠地往下坐,结果还是一屁股砸在沙子上。沙子温温的,一回头,他的破烂拖鞋还在不远处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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