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绿

      我抱着小木桌，携着小板凳，赶着我家唯一的一只羊，又要在后园子待上老半天。

那片绿

后园子是一片草地，也算是个小树林。那里有高的矮的榆树，榆树身上千沟万壑，煞是难看。细看，却宛然一个小世界，且分外精彩。榆树身上有小不点蚂蚁成群结队，忙得不亦乐乎;有苍蝇时而停在上面，稍做歇息;还有几滴凝固的液体，许是年老榆树流下的泪。墙角艰难生长的花椒树，几年也不见它结果。可我浇过它们水。我是多渴望花椒树能为我创造一次奇迹啊，可它始终在我等待着的日子里没有开花也没打算结果。以后很多日子里，也许它开花了，结果了，成熟后棕红色的果实。我忙于学习却忘了去看。仅是每次过去赶羊的时候，被树身尖刺暗伤。再回头，它却一本正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徒留我不知所措。

那片绿

其实我不喜欢待在后园子的日子，不喜欢一个人在那里。一个人，面对着一片绿草地，盯着草地上的一只羊，再看着麻雀像小偷一样双眼瞟来瞟去。那模样，让人又气又恨。我满脑子都是小伙伴玩耍的场面。我听见沙包从空中“嗖”地飞过，躲沙包的小伙伴气喘吁吁又得意大笑；我想到隔壁叔家小胖捉迷藏时哼唧哼唧使劲儿躲进干草垛儿的滑稽样；女孩儿们咯咯的笑声传进我的耳朵。

那片绿

我知道她们在跳方格、玩皮筋儿，那笑声真诱人。而这些，于我是不相干的。大人们在忙自己的事，羊儿在羊圈饿得放开嗓子声嘶力竭讨饭吃。于是他们就说：“你去吧，带上你的书。”而书成了摆设，它无法栓住我想去玩儿的心。苦于无法走开，只能继续对望着那片绿。

羊儿偶尔也发呆，那是在它吃饱休息的时候。在我看来长得很茂盛的草它没一点兴趣。它脖子上顶着的那颗头，嗅呀嗅，它就找到了新鲜的小青草。那种新生的、有着稚嫩躯体的小青草。它吃草的时候真香，那像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牙齿切断小草躯体发出的“咔嚓”声，让我有咽口水的冲动。就算这样，它也有被我馋的时候。每次我吃榆钱的时候，它就眨巴着双眼望着我。榆钱真甜，真不枉费那一树的绿。在羊儿等的没希望的时候，我就抵着墙爬上去，把榆树枝拽下来，呼叫“咩咩”。它懂我的意思，很快就跑过来。它吃得很开心，我做好人也做得很愉快。但这是爸妈不知道的，就算他们想知道，我想我也不会告诉他们。那是我和羊儿之间的秘密。

那片绿

累了吧也许，它就卧下来。在我看来它的目光呆呆的，不知它在想些什么。它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忧伤。很多时候，有羊群从山坡经过，就隔着一个水渠，一堵墙，羊儿企图挣脱我的束缚，它也想离开这个狭小世界，和羊群在一起。

有时候，又觉得一个人待在后园子没什么不好，和家里的吵闹声、摔东西的声音比起来，这里清静多了。年轻的时候，他们总在吵，为柴米油盐，为一针一线。每逢他们吵架的时候，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这声音，听起来多不舒服啊！真刺耳啊！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就将头埋在双膝间，低声啜泣。我希望羊儿懂我的难过。羊儿似懂非懂。我希望路过的人，从后园子低矮墙头外面路过的人，注意到我。我希望他们问我:“孩子，你为什么不开心呀？”那样我就更有理由伤心难过，我会直接委屈地放开声大哭出来。但没有人问过我，他们好像都很忙。忙着上山，忙着下山，忙着拉牛车，忙着低头看路、抬头爬山。他们穿着干活的衣服，男的戴着小圆帽，女的包着头巾，每双手上戴着尼龙手套，他们拖着沉沉的双腿在这条山路间来往。“他们回家也吵架吗？”我会这样心里默默问自己。也许会，也许不会，没人告诉过我答案。

终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有机会离开这里了。我不用再盯着墙角的艾草疑惑无人施肥它还长那么高，不用理会对我吐舌的小蛇究竟啥意思。之前我花大把时间思考的问题，现在我通通都不用管了。诸如白天为什么总是很漫长，父母吵完架为何都是妈妈哭。这些破事我再也不用想破脑袋瓜子找答案了。我知道我是真的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因为我听见他们说要宰了羊儿。可为什么欢呼雀跃之后，我又紧跟着莫名的难过呢？

羊儿被宰的那个清晨，他们就剥夺了我带它去后园子的权利，它被禁锢了。几个小时后，他们用绳子捆绑它，将它摁倒在地，它的头被按放在挖好的土坑面前。接着，我看见锋利的刀刃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刀刃落下，我看见它眼里溢满了泪水，我就跟着抹眼泪。我听见它的哀叫声，我听到自己的抽泣声。可我不得不接受它的鲜血在土坑里冒着热气的事实。我无能为力。像是自己亲手屠杀了它，把它喂壮，把它送上刑场。

此后，园内的榆树一棵棵倒下，年老的，幼⼩的，都颓然倒下了。草地变成了荒土地。来年，荒土地上撒了种，发了芽，长了苗，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开始焦虑，我疯狂地思念我的羊儿和我的绿草地。可我知道，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