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87年那个偶然的日子里,万历的一声叹息,张居正的改革终于付诸流水。但为何万历没有像秦惠文王那样,车裂了商鞅却继承了他的政治遗产呢?
江陵才子
张居正少有才名,12岁就考取了秀才,人称“江陵神童”。江陵也就是现在的湖北荆州市,如果说进士等同于现在考上博士,那么秀才约等于现而今考上了重点大学本科。这样来看,张居正之才名,名副其实。
但是,自古才子多愁绪,难在青史留佳名。单看一篇《过秦论》,汉朝的贾谊亦可称才子;七步而成“本是同根深,相煎何太急”的曹植,后人称之为才高八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又何尝不是才华横溢?然而,从才子到政治家,再到名留青史的社稷名臣,纵使神童,也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张居正原名张白圭,因为他的祖父在他出生前梦见家里出现了一只大白乌龟,认为会给家人带来福气,因而得名。张居正考取秀才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他13岁的时候参加举人的考试,江陵才子不负众望,果然一举考上举人。然而揭榜之后,却无张居正的名字,神童张居正异常失落,满腹心酸,直到湖广巡抚顾璘为他解惑:是我顾璘故意让你落榜的,为的就是磨练你的心性,不希望你年纪轻轻考中举人而成为一个吟咏风月的才子,而要立志成为像伊尹那样匡扶社稷的名臣!纵然张居正是个天才,但年仅十三岁而又非是富贵人家子弟的张居正,听到这样的劝慰亦不免热泪盈眶,感谢顾大人的厚爱。顾璘解开自己的犀牛带送给张居正,对他说,我这条犀牛带配不上你,将来你会拥有比这更好的腰带,希望你能勉强接受。而当时的顾璘已约等于现在的省委书记,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了,却对张居正有如此评价,可见张居正确实有着过人的才华。
有句古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顾璘这样做了一辈子官的人,对一个年仅十三岁的秀才如此抬爱,十三岁的张居正就有如此耀眼的才华。
许多年前,在课堂上学习一篇文章,是王安石的《伤仲永》,老师当时提了一个问题,方仲永最后泯然众人矣,大家说一下哪些人应该负有责任?许多同学都说他的父母有责任,因为他的父母把他当作摇钱树去展示而没有让他更进一步的去学习。然而我却说,王安石有责任,我的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制止了他们,示意我继续说下去。王安石身为朝廷大臣,本身就有为朝廷举荐人才的责任,仲永既是人才,王安石有义务且有能力保护这样的天才;其次,方仲永那时还颇为年幼,而王安石身怀大志,为何不注意培养方仲永为自己将来的改革人才?所以我说王安石有责任。虽然我忘了老师如何评价我的答案,但是这样的一番话直到如今我依然记得,且依然以为正确。
也许王安石像顾璘这样为方仲永提供一些帮助,方仲永也许就不会只是伤仲永而已了,可惜,历史不容假设。而顾璘若没有让张居正承受这样当头棒喝的挫折,也许日后真的只是多了一个吟咏风月的才子,而非千古名相,万历名臣张居正了。
宦海沉浮
抱怨怀才不遇的人比比皆是,但是他们似乎忘了,只要你的才能真的卓越,任何时代都挡不住你成就一番事业。
张居正十三岁的时候参加乡试,本能够凭借卷面成绩考中举人,因为当时湖广巡抚顾璘的阻挠而作罢。当年顾璘为了让张居正承受这种挫折还颇费了一番心思,考试官认为张居正已经能够获得举人功名,现在就应该给他,谁知道三年后会是什么情况呢?在顾璘的反复工作下,考试官这才作罢。从后来张居正的成长来看,不得不佩服顾璘的这种识人之明。三年后,也就是张居正十六岁,正式成为一名年轻的举人。再过七年,也就是张居正二十三岁的时候,考中进士二甲第九名。古人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岁考上进士都算年轻的,张居正二十三便考中,不得不说是春风得意。
明朝惯例,进士分三等,一甲三名也就是常说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为京官,三甲外地为县令等职务。明朝不成文的规定,首辅出于翰林,翰林必进士出生。
张居正的前半生都生活在明朝著名的懒政皇帝嘉靖时期,然而纵使历史上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吏治混乱时期,依然会有这样有才华的人冒出来,可见,若是真的有才,有何需埋怨世事,感叹怀才不遇呢?比张居正更早一个时期的一位名人,同是少年神童,且才华更胜,然而一次科场不顺,最后穷困潦倒,抱憾终生,他就是唐伯虎。
在翰林学士期间,有一位格外欣赏他的阁臣徐阶,受其影响,张居正亦怀抱经邦济世的理想,刻苦钻研治国之道。公元1549年,也就是嘉靖二十八年,二十五岁的张居正,以一篇《论时政疏》,奏报皇帝,系统阐述了他的改革主张。尽管一些细节在日后看来有些夸大其词,但是对于改革朝政的宏观构想,已经显出雏形,这也成为了万历新政的源头。
不难想象,当满怀理想的张居正在遇见著名的懒政皇帝,会是何等失望。皇帝既没有表扬张居正的文章写得好,亦没有因为他以小小翰林学士身份妄言朝政,嘉靖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奏折有去无回。那时的首辅是严嵩,张居正的奏折也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当然严嵩本人亦非治国良臣。对这混乱朝政失望的张居正,面对自己无力抗争的党同伐异,无奈之下以病去职,回到家乡游学三年。
而正是这毫不起眼的周游经历,让张居正深刻了解到了这个社会的病症,远比他坐在庙堂之上,读几页奏章来得实际。他在《荆州府题名记》中说:“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正是抱着这种济世安民的人生理想,张居正在老师徐阶的催促中,重返翰林院,立志兴国安邦。
与其把这理想放在心里,不如就由自己来实现,张居正正是开始了他作为政治家的旅程。
万历首辅
重新回到翰林院的张居正,尽管才华卓越,但依然还只是一个别人看不太上的小官,起码此刻严嵩的眼里还没有这号人物。
在内阁互相倾扎的政治波澜中,张居正学会了低调务实,外圆内方的处世态度,韬光养晦,相机而动。在徐阶的安排下,张居正成为裕王的侍讲,不久后又成为了翰林院的掌事。公元1567年,裕王登基为帝,年号隆庆,张居正亦因与裕王亲近的关系而进入内阁,以大学士身份参与朝政。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时的内阁首辅是隆庆最信任的老师高拱而非徐阶,隆庆只是一个平庸的皇帝而高拱也没有改革的理想与魄力,张居正颇感有志难伸。仅仅六年后,隆庆因病逝世,未满十岁的太子即位,是为万历,从《论时政疏》开始蛰伏二十年的张居正,终于要迎来一展宏图的时代了。
太监是士大夫瞧不上的阉宦,而他们忘了恰恰是这样一批被主动忽视的人群,是最靠近最高权力的人,有时候他们的一句话,胜得过朝堂群臣连篇累牍的千言万语。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张居正果断联合万历最信任的太监冯保,驱逐了高拱,成为了事实上的这个帝国的主宰——万历首辅张居正。至此,他终于实现少年时的壮志: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安土重迁的中国人,一提改革,总会有那么一群克礼守制的道学先生激烈反对,说什么“祖宗成法不可变”,这些活在四书五经里的儒士们全然不顾现实社会的变化,高坐在庙堂之上的他们何尝了解人民的疾苦。屁股决定脑袋,也许大多数时候对改革的抗争,都只是触动了他们的既得利益罢了。
然而张居正早已看透这些假面具背后的真相,他出其不意的从本朝的典故里找到他变法的理由,而他从来不宣称变法,只是提出严格执行太祖皇帝的法令而已,这就是《考成法》。考成法类似现在的考核问责制,明确责任,严格考核,赏罚分明。考成法实施后,张居正颇为自得的说到:“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大大提升了政府的办事效率。考成法严格的问责机制,让官员不得擅权专用,欺上瞒下。张居正次弟张居敬病重,回乡调治,保定巡抚张卤例外发给“勘合”(使用驿站的证明书),张居正立即交还,并附信说要为朝廷执法,就要以身作则。
如果说考成法仅仅只是让官员们心生不满,那接下来的清查田亩的政令,就让士大夫们坐卧不安,愤慨异常了。按照明朝的法令,考中举人的学子,便可享受一定的免税额度,而举人按例是可以做官的,地方上的官员往往也不愿得罪这些日后说不定就要飞黄腾达的乡绅,而在互相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们往往超过了朝廷规定的土地免税额度。张居正二十年前游学之时感慨“民苦于兼并”,巧取豪夺的土豪乡绅,达官显贵,哪一个不是阡陌纵横,绵延百里!清查田亩便是要求各级官员严格执行朝廷的法度,足额缴税。尽管这一条无论对于当时或者日后来看,于贫民并无多大益处,但是对于国家的税收来说,实在是居功至伟。仅以日后的改革成果来论,张居正当政的十年,是明朝为数不多的富裕的十年。
公元1581年,万历九年,张居正改革实施的考成法以及清丈田亩工作都收到了极大的成效,紧接着他实行了酝酿已久的“一条鞭法”。一条鞭法的核心是简化赋役的项目和征收手续,使赋役合一,这是一个世纪后雍正推行“摊丁入亩”的雏形。从日后雍正财政改革的结果来看,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如果能够彻底实施,极有可能出现万历中兴的局面,而日后因为不断加收税赋导致官逼民反的局面或许会推迟许多年,而辽东那场战争的胜利天平或许会倾向于大明王朝。
然而,正当志得意满的张居正准备进一步推行自己的政治理想的时候,却骤然去世了。
付诸流水
张居正去世前,躺在病榻上接受了皇帝赐予“太师”的称号,有明一朝,活着能得到如此荣誉的,唯有张居正一人而已。张居正谥“文忠”,这对文臣来说,也是极高的评价,在此之上唯有“文正”而已。
张居正的改革刚见成效,便饮恨而终,但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万历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代明主,只不过他永远都看不到了。然而祸患常积于忽微,张居正的改革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失败的伏笔,这里固然有周边环境的原因,但他本人亦不是无可挑剔。
为了给政治理想扫清道路,张居正不惜于士大夫瞧不起的宦官结成同盟,这使他在道德上受到文官集团的鄙视;而后的政治改革陆续触动士大夫集团的既得利益,再度受到他们疯狂的攻讦;最为激烈的反对,来自父亲去世的“夺情”之辩,使部分支持他改革的儒家卫士亦颇有微词;最大的问题不仅仅来自外部的压力,张居正操持权柄,大权在握对小皇帝造成巨大的不安为日后身死政息埋下伏笔;日后的清算行动中,尽管不乏反对者的污蔑之词,但张居正在私德上不免有亏。但张居正为了政治理想,早已抛弃个人虚名,他要的就只有这大明王朝天下富强,国泰民安。
史学家后来分析明亡的原因,曾指出明朝实亡于万历三大征伤了国本,但终万历一朝的三次大战都以明朝的胜利而结束,试想若是没有强大的财政支持,这样的大战胜负会是如何?张居正在去世前曾说国家的财政收入可支十年之用,可想而知万历新政的改革成果,而万历三大征的胜利也从侧面说明张居正改革的巨大成效。
王安石改革期间,宋神宗颇为自得,说改革虽然让一些官员不痛快,但是百姓得到了实惠啊,宰相文彦博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这句话说尽了封建王朝统治的实质,宋神宗默然以对。然而它们似乎忘了,老百姓为水,皇帝与其它统治者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张居正触动了现有利益集团,不免受到他们的攻讦,但是最重要的,或许还是张居正忘了将万历培养成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
张居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将垂死的大明王朝诊治得重现勃勃生机,万历新政并未进行制度上的创新,仅仅以个人威望进行强权政治获得成功,这成为后世史学家批驳他的重要依据。但从长远的历史来看,改革能够获得成功都是渐进式的,而从考成法,到清丈田亩,再到一条鞭法这样的思路来看,张居正称得上是卓越的政治家,他没有急功近利,而是一步一个脚印,不断深化改革。天不假年,张居正的骤然去世留给后人一个疑问,他的改革已经完成了吗?还有没有后续的改革方案?我们不得而知。而日后的清算张居正导致他的改革成果毁于一旦,也让人扼腕叹息。值得一提的是,许多年后,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带着顺治定都北京,战火烧毁了明朝收税的账簿,能找到的是一本万历年间张居正时代的田亩依据,遂将之作为税收依据,而这本册子,正是被废弃的张居正改革成果。
如果说诸葛亮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那对于张居正我只能感叹——改革身死烟飞灭,落花流水泪满襟。
后记
从江陵才子到翰林学士,从入主内阁到万历新政,可以看到历经宦海沉浮之后的张居正初心不改,勇于任事,可谓侠之大者矣。然而大权独揽之后的独断专行,表里不一,生活奢靡,私德有亏,而后身死政息,一生心血尽付流水,不免让人扼腕叹息。
改革必然触动既得利益,位高权重更要如履薄冰,三省吾身不要落人以柄。因而人生真应如其名——居正。
唉,居正不居正,改革付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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