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我很想念小时候的夏天，那时候爷爷还在。

小时候，我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感情很深。

乡下的老房子多年前已经没有了，可老房子的模样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四岁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那，后来上了学，暑假还是会回到那，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我是九二年生的，爷爷是二三年生人，奶奶比爷爷小一轮，是三四年生人。妈妈说，爷爷奶奶还是有些旧思想里的重男轻女，但我却觉得有些矛盾，我因我爸得到“重”，却未因我是女孩而被“轻”。我爸是长子，但排行在老四，得我爸那年，爷爷已经四十有三了，算是老来得子。得我那年，爷爷已至古稀，我是爷爷的第一个孙（按长辈说法其他是外姓孙，所谓重男轻女思想），虽然是个孙女，爷爷奶奶却宝贝得不行，再加上我叔要孩子晚，所以我几乎独占了十几年爷爷奶奶的宠爱。又因为爷爷唱红脸，奶奶唱白脸，我对爷爷的感情，最为深厚。

小时候每次父母带我回自己家，我总到赖在爷爷奶奶身边哭得呼天抢地，“我不要回家，爷爷奶奶我不要走！”没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绝对停不下来，从乡下爷爷奶奶家一路哭回城里自己家。

后来到小学我长大一些了，爷爷奶奶来城市照顾我，每次他们离开我回乡下，我总要哽咽很久，无声的淌眼泪。印象很深的有一次，他们悄悄的离开了（怕我哭闹），我打开他们房间只剩下铺得整齐的床，于是我小心翼翼睡到床的中间，闻了闻他们睡过的枕巾的味道，假装我睡在他们中间。可是他们还是走了，回乡下了呀，于是我用绳子编了俩个我仅会编的某种绳结，当作爷爷奶奶的替身，放在我的枕头边，抚摸着睡觉，还与它们说话。

再后来，升学了，课业也重了，我住校，只在偶尔节假日去乡下看爷爷奶奶，看望的时间也大大减短，几乎只是吃一顿饭，爷爷奶奶总是想留我久一点。

上了大学之后，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城市，回家的时间也变得更少了，但但凡回家的时间多几天，爸爸总会带我去爷爷奶奶家。有时候假期爷爷偶尔会来我们家，是为了给我钱，奖励我大学资金，每年一万。我记得第一次，是爷爷拿来一张破旧的支票，上面写着什么不记得了，好像是其他什么组织机构发给他的，有些年头了，是六千还是多少，他一定要给我，拉着我的手要去银行，他连哪有银行都知道，我拗不过他，只能陪他去，就呆呆的陪着他，跟在他身边，除了搀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把支票换成现金，交到我手上，我从未感受过那样沉甸甸的一沓钱。可我却觉得，那张破旧的支票承载了更多的感情，我一点也舍不得爷爷将那张支票递出去，总觉得那一刻像是割舍了什么东西，让我心里难受。爷爷说他也拿不出更多钱了，只希望自己多活一年，可以拿更多一年离休金，只要他活着就会每年给我一万，直到大学毕业。

我还记得九十多岁的某一年，他拿了一张报纸，上面说老人到九十六还是多少岁以上，可以多拿多少百分比的离休金，爷爷说他要争取活久一点。他说这话时候，是轻松的，愉快的，并且我感觉到他是自信的。其他家人说，爷爷这么硬朗是要活到一百岁以上的。

的确，我的爷爷，一直以来都是被别人夸硬朗体格好的。怎么就那么快离开我了呢。

爷爷的身体明显变老大概是从我大三大四时候开始的吧，变得耳背了，人也有些迟钝，面色也明显老了，以前他的声音那么响亮，可渐渐他也不爱说话了。

他有个遗憾，是看不到我结婚了。去年中秋，我拉着他的手，他说，你下次回来见面，怕是爷爷去了，路太远，不要回来了，不要紧，爷爷看不到你结婚了，你结婚时候别忘了告诉爷爷，带点糖果来看爷爷。我的眼泪一瞬间就落下了，下意识竟伸手去拍了爷爷的脸颊，乱说什么呢！我被自己冒犯的举动吓了一跳，摸着爷爷的脸，爷爷的眼泪也落下了。我说，你要看我结婚，还有抱我的小孩，然后还要看璐璐（堂妹）结婚，她马上也要大学了，没几年也要结婚，很快的，你至少要活到一百岁以上……爷爷像是有了些希望，又像是无奈，说，活不了那么长喽。旁边的婶婶和妈妈把话题岔开，爷爷像是累了困了，意识也不似说话时清醒，说着背上痒，我便立马给他挠背。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挠背，也是他去世前与我的最后的清晰的对话。婶婶说，那是他住院以来第一次笑，在我进病房喊他，他看到我的瞬间。那时，我心中知道，爷爷大概是不能活到我说的那么多年了，但是至少，至少半年、几个月吧。但是，短暂的半个月后，他就走了。

我递了离职申请，刚批下来，还没能正式离职，他就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作临终陪伴，还没报答，他就走了。

插满管子，带着痛苦，在最后的日子里缺少家人的陪伴，孤独的走了。

在icu大门外等待的时候，婶婶说，爷爷进icu之前有次犯迷糊，把表姐认成了我。我知道，那是爷爷是心里挂念着我。

我在icu里第一次见到爷爷，是他去世的前两天，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就哭了，我最爱的爷爷怎么这样了呢？那么多仪器、管子，受这么多的罪。爷爷还意识清楚，我在耳边叫他，他知道是我，流了眼泪，然后插着呼吸机摇头挣扎，我知道他是痛苦不舒服，是在告诉我，求我们带他离开icu。可我无能为力。我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第二天，爷爷离世的前一天，爷爷已经没意识了，只是睁着眼睛，没有给出感应。这一天好多人来看爷爷，最后一面。我出了icu以后，有人让我去医院一层大厅，我看到奶奶，其余人在身后几米外，奶奶坐在轮椅上一个人面对着墙，号啕大哭，“忠新，忠新，你怎么不理我了。”医院一层大厅稀稀落落人并不多，空旷的大厅回荡着奶奶的哭声。

我听着眼泪又下来，但又马上擦干眼泪到奶奶面前，劝慰奶奶，撒谎说“理了，爷爷理你了，你没有看见”，奶奶不太相信又问“你爷爷今天应你了吗？我叫他他都不应我”，我说“应了应了，他插着机器没法说话，我问他听见的话眨眨眼睛，他眨了眨眼睛”。我边说边给奶奶擦眼泪，奶奶又问了其他人，其他人也如是说，几遍之后，奶奶终于半信半疑停止了哭泣。

第三天早晨，爷爷走了。

我们小辈被要求站远一些，我只得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爸爸、叔叔、姑姑帮爷爷擦身体换衣服。奶奶正坐在爷爷病床的正对面，看着她的儿女们做着这一切，没有大哭。一切都很安静，爷爷像是睡着。可我的眼泪不停不停往下流。在一切流程结束，爸爸拉上了帘子，将爷爷隔离在了里面，其他人离开了去icu外面，我和爸爸在里面，静静的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到来。我和爸爸说，我想进去看看爷爷，爸爸答应了，拉开帘子一角让我进去。我掀开爷爷脸上的被子，终于近距离的看到了爷爷，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扑到他耳边喊“爷爷，爷爷”，爷爷像是睡得很沉很沉。他戴着那顶他最喜欢的雷锋帽。冬天他总戴着，说暖和，我也玩过好多次。我喊了几声，他再也不会应我了，我给爷爷轻轻盖上了被子，走了出去。爸爸的双眼也是红的。

后来，我梦到很多次爷爷。我希望世界上有鬼魂，有轮回，也希望他常常入我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