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作者: 范春节 | 来源:发表于2016-11-04 15:2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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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两点,电话响起来,姐姐打过来的,一接通,电话里就传来爸爸很大的哼哼声,当时一个舍友还没睡着,我怕她听到,赶忙跑到卫生间,电话里边大声地哼哼边叫着:春节,春节”。我叫他,问他话,他就一直哼哼,只叫我的名字,我和姐姐都对他说:我现在就去坐车赶回去,然后挂掉电话后我就一直没睡。四点的时候姐姐又打来,边打边哭着:“我受不了了,要崩溃了,你天亮就回来,立马回来,问他吃不吃这种,不吃,吃不吃那种,也不吃,问他要吃什么又不说,一天到晚净大声哼哼,一下要喝水,一下要换袋子,一下睡得不对了,一下要翻身,我问他是不是要把我磨死,连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还是我们一起死,谁也不遭罪,他又不愿意,你回来,天亮立马回来。怎么照顾你来说,还是我们一起死了算了”。边说边哭,隔着电话我能感受姐姐的那种崩溃与无助,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里只有爸爸的大声哼哼声。我从电话里听到他说肚子饿,姐姐问他要吃什么,他说要吃饼子,吃沙糕。姐姐说现在天还不亮,去哪买嘛,人家都还不开门的啊,等天亮了去买给你吃,吃不吃藕粉,爸爸说不吃。然后电话里一直传来“春节,春节,咋还不回来,咋个还不来”然后我们只好骗他说已经坐着车了,马上就到了。

    天亮后我起床了,赶快收拾完后我去坐车,走到门外时拿起手机看到刚好有一个七点零六分的未接电话,想着马上要回去了,我就没接,八点多坐上车的时候姐打给我到哪里了,我说刚要发车,当时她没说人已经没了。九点半我到半路时,姐姐给我打电话:“
    范春节,你啊你啊,一点心都不长,不长啊,现在好了,人没了,没了啊”。我问:“人没了”?姐姐说“不是没了是什么,你啊你,你要是七点多接电话就不会这样了,死之前一直念叨着春节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啊,到死都没闭上眼睛,死不瞑目啊,你一点都不懂事啊。”哭着哭着姐姐挂掉了电话,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打电话安排好考试的事情,赶到家,我以为此时家里很多人了,去到家里,姐姐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是却冷冷清清的,灵柩在堂屋正中摆着,只有姐姐一个人,瘫坐在旁边的黄凳子上,面容憔悴,我进到房里,爸爸床上的痕迹,就像他刚起床出去了一样。我放下书包走到堂屋安慰姐姐姐,姐姐一动不动,眼泪一个劲地流。半晌,她叫我走路不要带风吹到灵柩前后的长明灯,她说:“他饿着肚子走的,死之前什么都没吃啊,我真不是人啊,不管是啥应该给他吃点啊,就这样饿着肚子走了,他弓腰驼背的,给走得动啊,给他点亮点,让他好好地赶路啊”。她说完嚎啕大哭。我想起爸爸走路时的样子,他那时已经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走路都弓着腰走,那次化疗时,我让他自己学着去吃饭,不然我走了他找不到在哪吃饭,我站在医院七楼的窗户前看着他弓腰走远,他那么弱小又无助。

    姐姐叫我跟他一起把棺材盖抬起来。我问她要干嘛,说这话的时候是我觉得已经盖棺了就不能再打开了。她说挪出一段距离来,让你看看,死都没等到你。我们挪出一段距离,爸爸脸色很白,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他最白的一次,闭着眼睛,嘴微张着,静静地躺在里头,戴着我给他买的一千多块的寿帽,穿着寿衣,身上盖着他自己买的50块的薄薄的寿被。就像安静地睡着了一样,特别好看,可是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姐姐看着爸爸说:“春节来了,春节回来了嘎,你望望,我把春节叫回来了,你放心了啊”。我跟他说话:“阿爹,我来了,我回来了”。想起初中时爸爸就给我讲过他要是哪天没了的话说一句:阿爸爸,你放心地去了。我不会来吓你们的。我就说了句:“阿爹,你放心地去了,我们两姊妹会好好地”。然后我们都哭了,姐姐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脖子,已经冷了。

    家里一直冷冷清清,晚上我守夜,隔壁一个哥哥,姐夫和我换着守,我从十一点睡到十二点,姐夫当时刚从成都开车赶过来,加上头天晚上被爸爸磨,他熬不住,我起来和隔壁哥哥一起守到四点,让哥哥去睡觉。我一个人在那守,天气很冷,一月初的风,吹得人冷冷的,我每隔几分钟就就到灵堂上的香炉里添香面,看看灯还有没有燃着,加点香油,万物很静,只有我的呼吸,还有我爸爸在棺材里没有呼吸地睡着。

    出殡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和姐姐披着孝衣跪在灵柩两侧,亲戚们往来吊唁,边上一直响着震人耳聋的锣鼓声,可是这么大的锣鼓声,为什么我爸听不见呢,我这三天来我们在他旁边高声喧哗了三天,为什么他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为什么不起来说一句你们不要说话了,怎么话那么多,叽呱叽呱的,有多少讲不完的。人死了就是这样吗?世界末日都不能吵醒他。我看着比他年纪大的小的人,都跪在他灵柩前磕着头。就好像他是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长者,可是天晓得,他在世的时候,被同村人鄙视成什么样子,即使死后也成为被人津津乐道的话资,却在出殡的这一天,享受极高的待遇。

    头天晚上姐姐对我说:小妹,你有没有想过,明天抬出去了,我们就真的没有爸爸了。

    吉时到了,抬棺的人来了,叫魂的人在我和姐姐姐夫头上撒了五谷,要起棺了,当天冲到我属狗的,所以我要回避起棺,叫我去别处躲着,抬出家门再跟进去。转山时我也不能看,我背过去,眼泪扑簌簌地流,搀孝的人说了句:怎么选这么好的日子,两个女儿都要冲到一个。是啊,死的时候都没等到我,带着遗憾也不愿我看到他死不瞑目的样子啊,起棺的时候我不能看,转山也要背过去,终究还是遗落了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到姐姐身上。

    就这样走了,走出这个他一辈子都不想走出的家门,这个去到离家30公里的亲戚家晚上做梦都要梦到的家,穿着我给他买的一千多的寿衣,盖着自己买的五十多的寿被,当时闺蜜陪着我去买寿衣,我觉得别人家女儿这么大时都是爸爸给女儿买新衣,而我却是女儿给爸爸买寿衣,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而我更不知道的是爸爸自己给自己买寿被,还不敢买贵时是怎样一种更复杂的情感。

    棺材抬出去了,坟立起来了,爸爸的东西都烧掉了,爸爸,也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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