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伤

作者: 石头也要欢唱 | 来源:发表于2018-03-08 04:08 被阅读0次

    (一)

        她戴着手毛做的手套坐在床前盯着我,像是盯着一口棺材。

        我就从这口棺材里,向她脑后边望去,外面是黄色柠檬派一样的夕阳,门上的裂缝漏出了汤汁一样的阳光,打在鼓起的墙皮上。

          这是最近一次冻伤后的第三年。

    (二)

        我生命里发生了三次冻伤事件。

        第一次冻伤的时间,我记的很清楚,那是一副眼镜碎裂后的第二天。因为刚刚和恋人分手,我那天迷迷糊糊掉进了汪塘的洞窟里,当时温度是零下30度。由于发现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了,而镇上的医院已经关门了,于是被赶紧地送到了县医院。但还好有惊无险,在县医院里,我虽然被冻的全身发紫,但平安度过。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害怕见到母亲的眼泪。模糊中,母亲用沙哑的声音喊了我一夜。我在那个时候暗暗起誓,绝不能让母亲再流泪。

          起誓归起誓,不久后又见到她流泪。 第二次冻伤的时间,已经记的不大清楚了。从同学聚会回来,同学们小有成就,感情也变淡了,一时觉得心里堵的慌,便借酒消愁。由于喝醉了酒,在大雪堆成的堆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又看见母亲的泪眼。虽然她背后的窗户亮得让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仍能感觉到流泪的感觉,就像是看着红肿了的婴儿的脸。母亲后来笑着说:“可能是你生在大伏天,命里缺冰呀雪呀的,一辈子就和这些结了怨!”当时父亲就一直在旁边削着红红的苹果,看着我们俩发笑。

          谁知,母亲一语成谶,一年后和同学们一起去北方游玩,因为是冬天,父母亲就在电话那头,千叮咛万嘱咐,千万注意保暖。游玩期间,一直平安。问题出在了回程的路上,在等待中转的路上,我去住了一个便宜的旅馆。早上醒来,用来别住窗户的筷子折断了,外面呼呼的风像是把面粉灌进麻袋里,在被子的脚那头聚起了一堆厚厚的雪。

          冻醒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绵延性冻伤后遗症的可怕。我虽然周身疼痛,脸上胸前四肢仿佛无数的钢针在扎着。但我咬了咬牙,从房间挪到了前台。前台的人一直奇怪地盯着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赶到家。我拖着行李,感觉脚骨头已经碎掉,但还是用右手拉着自己的膝盖,忍痛来到了车上,然后打了一通给父母的电话。

          醒来的时候,是在电动车的车厢里,虽然身上还是盖着厚厚的棉被,但还是感觉到脸上针扎的感觉,我看着不断移动的天空,和满天煤灰似的雪,在一路颠簸里被推进了医院。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就从医院里推了出来。医生找到我母亲的时候,跟她说:“有个好消息,这种病,是有前例的。是一种冻伤后,机体采取的应对措施。”然后他顿了一下说了我后来知道的那个病的名字。接着他又说:“还是回去准备后事吧,这种病没得治,这已经是定论了。”说着好像是封住棺材一样封了口。

          父母亲很坚强,拉着我出了医院。在家里被搬上床的时候,床对面就是衣柜的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脸上长满了毛发,黑色的毛把我的脸几乎全部盖上,像个水獭的脸。我虽然猜到自己的样子,因为这一星期来已经看到胳膊上和腿上和胸前都加速着长满了厚厚的毛发,而我的身体一直保持僵硬,像得了僵尸症。我就保持着那个手向前的姿势一直保持了三年。我活了下来,这当然是奇迹,套用那个鸡汤故事,奇迹的名字就叫我的父母。

          接着当天,父亲找来砖头,和邻居的大爷一个下午搭了一个炕,叮叮当当,沏灰抹泥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哭了起来,但是眼泪刚刚出了眼眶,就开始在皮肤上结冰。母亲清理冰碴的时候,一边小心翼翼用热毛巾擦掉冰霜,一边跟我说:“看来,生活逼着你不能哭咯哦!”

          我想点头,才发现自己丝毫没动。我被固定在那个床上,那个姿势,那个时空里的一点。那个点就好像宇宙的一个奇点,所有内部的信息都在我皮肤画出的视界前消失,我不能对他们说话,不能感谢,不能大笑。他们的话和拥抱也像进入黑洞一般,有去无回。我成了家里的黑洞。

          父亲每天早上会给我修剪毛发,因为每天毛发就会重新长长。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就好像从毛茸茸的原始森林里醒过来,然后,就会听见嗡嗡的电动机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大,我会看见父亲的手和一个超大的电动刀,然后是电动剃须刀。半个小时后,我就像是从刚刚出生的小鹿,不停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当母亲拿着折好的槐花进屋来的那一天,外面是阳光明媚的中午,传来了春天里第一个叫卖的声音“剪长头发,卖大辫子”,母亲喊父亲把七个麻袋的毛发扛到了小贩那里。换回几个百元大钞。

          母亲拿到我面前笑着说,“你看你,虽然躺在床上,都能挣钱养家。”我看着窗前的槐花,内心想笑却没笑出来。

          后来,手巧的母亲用我手上的毛,给我们一家人一人织了一副手套。完工的那天晚上恰好是我的生日。那天晚上,他们俩决定唱教会里好听的歌,唱到那句歌词“一双手单单服侍主”的时候,母亲就掏出那三双手套给我看,我眼里又有水流出来,母亲赶忙用手把我脸上水帘一样的毛发拨到一边,用手帕擦去眼里的水。我想起了没有生病前,我们一家在屋里跳舞的情景,当时电脑里放着村里教会演出的节目,伴着音乐,走起了十字步,他们俩站在我对面,灯光发暗,他们时而举起手,手臂在空中重叠。父亲说母亲的腰像知识分子一样僵硬,母亲便夸张地扭着腰,我们大笑起来。灯光昏暗。愉快的音乐拍子。我们走着舞步。

          母亲擦着我眼里的水,说:“你可真凉啊!什么东西靠近你,就会结冰。”然后父亲愣了一下,把今天准备的蛋糕拿来,先切了一块,剩下的放在我的胸前,说了声:“生日快乐啊!”

        我们看着蛋糕在我身上好像上色一样开始结冰,发硬了。然后他们切出小块,放在盘子里。母亲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可惜我不能吃。然后帮我打开了流食管,倒进了刚刚切下的没冻上的蛋糕糊糊。我那天很开心,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父亲帮我整理好毛发后,我发现床头摆满了各种颜色的冰水,母亲进屋来,笑着说:“你看,夏天来了。大家会很喜欢吃冰条的。”然后说着,她把一堆冰水杯子,放在一块木板上,便摆在我身上。看着我笑,如果我可以做出表情的话,我一定会做出无奈的表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溜走,像是穿堂的风。我的病一直没有好转。但每天晚上唱完歌,母亲就会说,天下总是会有奇迹的,你现在活着已经是奇迹了。祷告的结尾总是那句“愿你怜悯你面前的这个家庭!奉主耶稣得胜的名求!”,我在心底喊完“阿门”之后,父亲便会看着我说声晚安便关上灯。

    (三)

          我还记得,爱情来的日子。那天中午,空气像是被茉莉熏了一遍,她那个时候走了进来。

          外面的秋叶偶尔被风吹进来。她戴着我手毛做的手套,坐在我旁边,像是看着一口棺材。她盯着我笑,说:“初中的时候,你可比这时候好看。你旁边真的好冷。天哪,你家里人真的好厉害!”

          她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像某个下午,吃完午餐,喝了一下午的奶香甜茶。她就这么一说说了一个下午。把我们初中的生活掏了个底朝天,她跟我说:“你那时候成绩好,人也帅,”然后回头看了一下,四围无人,“从那时候就喜欢你哎!”她说着说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你说我是不是脸皮厚啊!”她也不等我的回答。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临了的时候说:“我跟你说哎,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咱们俩当个灵魂伴侣,怎么样。”然后她帅帅地笑着。我想回她一句愿意,我也一直喜欢你。但是我没法说出口。就任由夕阳从屋里退出,她看着我,便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吻了我多毛的额头。

        末了走的时候,母亲父亲挽留着她,说希望她再来哦。

          然后,她就真的每天都来,每天都是她说着,我听着。偶尔会读《圣经》给我听,读着读着,她会说,你以前跟我说过这个故事。我就会想起,那个一直被春风和杨柳填满的时光,那时候七年级的课本提到了亚当夏娃的故事,我们一群初中生偶尔会讨论起人类的起源来。下午第三节课,我们在学校的池塘边玩耍的时候,她问我:“你真的相信上帝创造了人类吗?”

          我点了点头,“嗯!”

          “那我问你,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他?”

          “神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他在我们周围,充满一切。”我当时只是觉得,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这句话说起来实在酷劲十足,但是我知道这根本没有回答别人的问题。事后想想,也许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足够回答问题。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转移了话题,我们那时太小,小到不需要证据就能相信一件事。

          不需要证据就能相信一件事。我现在应该这样面对希望吗?

          暑假来了,父亲开了暑假班,附近的孩子都聚了过来。孩子们在院子里读书的声音,吵闹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一天,我听见窗台下有孩子的声音:

          “知道吗,这家有个人全身长了毛。”

          “我听我姐说过,说可吓人了。”

          “走进去看看”

        门那边的帘子被挑了起来,两个孩子的头伸了进来,刚刚看了我一眼,便哦的狼嚎一样缩回去。没过几秒钟,有三个头伸进来。一个大点的孩子伸进来一个手机,闪光灯闪了一下,咔嚓的声音像是撕纸的声音。

          “你知道吗?他不能动,全靠两个老师养着他。”

          “哈哈,那他要不要上厕所啊?”

          “吃饭也要别人喂着。”

          “出去!”是她的声音,“出去!”第二声可能在钢琴键小字三组的音上,略带着开水壶再水沸腾的鸣音。

          她走了进来。我想努力笑着,但还是失败了。她看了看我说:“这群孩子,让他们不要来这屋还是来。”

          她把被子上模具里的棒冰和雪糕取了出来,跟我说:“我去前头帮忙了啊!”便出去了。

          上课铃响了以后,院里开始安静,我感到一种屈辱。我想要死去,眼泪开始不停地流了下来,然后冰碴越积越厚,盖住了双眼,我陷入到深深的无奈。

    (四)

          父亲发了疯一样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说:“有人治好了这种病”,他把报纸摊在我面前让我看。我看到一个大大的标题:“冰冻男人冲破阻碍,奔向自由生活!”然后,父亲兴奋地说:“我就知道可以治好的,你看这个人上了飞船,在太阳外转了三圈,病就好了,咱们也要试试。”

          我心里乐开了花,母亲和她也在那边笑着。

          “可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我在心里这样想到。这个时候,她也开口问到。

          “那我们就坐气球去。”父亲说。

          父亲说干就干,买了一堆氦气球,将废弃的冰箱交给别人,焊了玻璃窗。

          她也拼命地减肥,说要和我一块去天上。

          出发那天,他们将我搬到室外,我看到场地上飘着各色地气球,气球高高地超过树顶,满满当当像是过节一般。教会的朋友,村上的小孩大人,站满了谷场。有斑鸠飞来飞去,还有几只乌鸦含着叶子站在枝头。天空蓝的像宝石,没有云彩。麦田里的小路上,还挤着来观望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彩带从天上落下来。

          我被抬进了冰箱,她也躺了进来。

        父亲走过来跟我说,在太阳那转完了就赶紧回来。递给了她一大罐氧气,和一把用来割绳子的刀子。然后合上了盖子。

          我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父亲割断了绳子后后,冰箱振动了一下。

          我看到头顶的蓝天仿佛越来越近,也仿佛丝毫没有变近。

          “我会回来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我们一定还会安全回来的。”她搂着我跟我说。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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