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有个说法，这一世卖花的人，会得到花神的庇佑，往后几世便都是十足的美人儿。”
壹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已是深秋，枯黄的落叶铺满古道长巷，染上了一层金黄，与此同时附在落叶上的还有深浅不一的纸钱，二者紧紧贴合，纸钱惨白的如魅影随在身旁，寸步不离。
竖耳细听，远处不断传来悲恸声，此起彼伏。
霎时，枯叶破碎的声音缓慢响起，支离破碎似要渗入地底，远处一位衬着洁白如玉衣饰的女子缓缓走来，步履沉重，终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迈入了那座“人间地狱”。
贰
翌日清晨，惠风和畅，垂钓的渔夫在护城河边捞上一具尸体，小腹鼓胀、全身浮肿，惨白的面容与那一身白衫合为一体，骇人至极。
“听说了吗？河边又捞上来一具尸体，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的……”卖包子的妇人惋惜的说道，搬动蒸笼，雾气倾泻而出，而后缓缓散开，望着对面的妇人询问道“来几个？”
“还是老样子。”被询问的妇人面露不安，摩挲着双手看向四周，眼神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挪不开眼。
在伸手接过的刹那，妇人低头耳语了几句，声如蚊蝇“唉，要我说你还是另换个摊位吧，挨着这“换颜阁”邪门的很啊！”
而后煞有介事的去旁边的摊位买了几枝花束，嘴里还念叨着“阿弥陀佛……”以求神佛庇佑。
送走客人后，芜然才得空摘下面纱喘口气，她的脸上爬起了一丝红晕，白玉般的脸庞，似招惹了一片醉云，顺着汗水滴落的另一片脸颊，一块可怖的胎记烙印其上。
待将花束摆放整齐后，芜然已然带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又大又圆。
耳朵一动，下一秒，嘈杂鼎沸的声音似琴弦拨断般戛然而止，人们面面相觑，带着各异的神情望着从“换颜阁”晃出的倩影，芜然敛着眸不为所动，直到一只手伸了过来。
金素一双眸子湛蓝如湖，明亮沉静中带着一丝倦意，近几日的“少女坠湖案”将她搅的不得安生，但依旧抵挡不住她的妩媚妖娆，仿佛那魅惑与生俱来，有妇人从她身旁经过，恶狠狠的低头咒骂她一句“妖女！”
令芜然惊奇的是，这样姣好的面容上竟附着几道浅浅的疤痕，却似逃窜的蜈蚣般惹人注目，金素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在她脸上划过，嘴角微提，清冷的声线如一曲孤凉的哀曲“四季之花皆有，难怪你生意这般好，连我“换颜阁”都甘拜下风。”
见芜然没反应，她弯下腰在芜然耳边耳语“怕不是用了什么妖术？千万别和我一样，成了过街的老鼠！”
虽是劝诫之语，但言语之间透露着对芜然的调侃，以及对自己的嘲弄，像一个过客一般谈论着这些事。
芜然浅笑“自是不如姑娘厉害，也不敢似姑娘这般招摇，开着这“换颜阁”却连自己的疤痕都去不掉！”
芜然生性冷淡，很少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作出反应，只是有要事在身，讽刺也实属无奈。
叁
秋风乍起，柔曼似水，撩起了芜然耳边的碎发，背起竹筐，只有明晃晃的铜板在沙沙作响。
晚风似一壶老酒把房前屋后的树竹吹的微醺，芜然怀里抱着几支花束向酒楼方向走去，拐角处，一抹熟悉的身影先她一步迈了进去。
待到出来时，便见到似石击千鸟，浪击巨石般打斗的局面，沸反盈天，连天都晖暗些许。
芜然将药水轻轻涂抹在金素红肿的脸颊上问道“疼吗？”
可谁知身旁人并不理睬，沉默似一张无形的大网逐渐扩散。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替一个青楼女子挨不必要的巴掌。”
“怎会不相干，是我害了她的姐姐！”就在芜然以为她会继续沉默时，金素却发了声，许是饮了些酒，止不住的醉意显现出来，这才得以从她口中听到那些她不愿与人说起的话。
“如今世间只剩她一人，被那妇人看到抢了丈夫定饶不了她，但换做我就不一样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便不在意了。”金素嗤笑道，一双眼睛却是抵不住的哀伤。
与白天的妩媚、不近人情相比夜晚的金素却显得格外脆弱、孤寂，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想要散发出暖人的阳光但终究如浮光掠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我只是未曾想过，变美后的女子依旧会被抛弃、舍弃，像一株带刺的荆棘。”
芜然将药水收回腰间“男女之情向来都是相思之苦，谁会看的如此透彻，就算见过再多人，也未曾。”
坠湖少女皆是自愿，金素可怜的不过是那一段段无疾而终的苦恋罢了。
而后几日，“换颜阁”的大门紧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使其与世隔绝，秋雨微凉，顺着一把把油纸伞打湿了地底。
新张贴的告示倒是格外惹人注目，红纸黑字的招寻一位祛疤护颜的师傅，为宫里的娘娘护得容颜，赏金千两，布匹百丈。
来往过客心知肚明，上面的种种都指着“换颜阁”的那位，而“换颜阁”也仿佛感受到了召唤，终于开了门。
芜然刚踏进门槛，一种灰尘夹杂着香料的气味就涌了上来，走到正厅，不时飘来一阵紫檀香，青烟袅袅升起，幽静美好。
金素端坐在红木桌前调制配料，抬眼看到芜然，一丝惊诧转瞬即逝“芜然姑娘？”
那日她们交谈了许久，东流逝水，连残阳都隐退下去换上一轮明月。
芜然一直不解，金素精通换颜之术，为何独独留着脸上的疤痕。
金素告诉她，这是一种警示亦或是一种纪念。
她幼年拜师学习香料与容颜古制之法，师父是洛阳一带有名的艺师，但为人古怪，性情阴晴不定，所以她是师傅唯一的徒弟，加上师父早年丧女，有些失心疯，行为更加异常疯癫，为了让金素习得换颜的精髓，甚至在她的脸上留下疤痕以此来证明药物疗效的成功与否，她的第一道疤痕由此而来。
下山后，途遇山贼，被少将军府的将军所救，带回了府内，得知金素巧学换颜之术且精通香料之法，便赐了个职位给她。
在洛阳，民间最盛行的就是流水席，席上，有人呈上礼品给少将军，打开香盒，一块血红色的香料抓住了他的视线，蛊人心魄的幽香宛若栀子花香，少将军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迸射出光芒，声音响起如地狱而来的修罗“好啊！好啊！这少女的血香……”
金素听闻只感觉一阵恶心，腹中的食物快要夺出咽喉，她脸色惨白，只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
肆
自那以后，府内每日都有无辜少女被做成香料呈给圣上，而金素的双手也日日沾满鲜血，闭上眼，便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死亡，少将军看她的眼神也愈发的炽热，像是盘中餐、袋中物，她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当晚，少将军府失火，金素随着逃窜的少女逃出府，凭着脸上被烈火烧伤的疤痕又装得疯癫逃过了城门将士的排查，只把她当做一个无辜受牵连的乞丐，逃出洛阳后，金素便隐姓埋名在这里开了一家店铺。
这便是金素第二道伤疤的由来。
“原来，你竟也这般苦。”
“我自小便面目可憎，亲生母亲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了我，是师父收留了我，她不似你那位师父般刻薄冷血，相反，她待我极好，知我不愿见人，便为我寻了个秘处教授技艺，只是，前些阵子遭遇不测去世了。”芜然苦笑着说起那些陈年往事，她仍在痛，只不过从前是为了自己，如今，是为了师父。
“所以，你下山便是为你师父报仇的？”金素一语中的的询问道。
芜然一怔，随即摇头否定“不过是想多卖些花，将师父的墓碑装饰的气派些罢了。”
“她这一辈子，着实清苦。”
金素原以为自己能够平淡如水的了却一生，但没想到前几日的案子将她搅得声名鹊起。
她自幼与香料为伴，体香与旁人不同，所用粉黛也皆为上品，在有些人看来便是做成香料的上乘之品。
如今告示已贴，朝廷的黑手已经向这边蔓延，随便一个理由便可将她置于死地，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随时给人致命一击。
朝阳破空出，天空略微露出点鱼肚白，连地平线都未来得及泛出光，“换颜阁”的人就被带走了。
几日后，刑场斩首了一位女子，罪名是欺瞒圣上、杀戮无辜，手起刀落，香消玉殒。
民间传闻，进宫面圣的根本不是“换颜阁”的那位，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丫头把她杀了，冒充她去的，结果术法不精，把娘娘的脸还给毁了，这才惹怒了圣上赐她死刑。
不久后，“换颜阁”就被封了，连带着阁前卖花的少女也消失不见了。
秋雨霏霏，飘飘洒洒，像是无数蚕娘吐出的银线，密密地斜织着，为天地挂上一道道珠帘。
阁前立着一位女子，带着黑色的斗笠盖住了大片脸，神色复杂的望着风雨中飘摇的“换颜阁”。
那日芜然趁她不注意用袖中的香料将她迷晕，而后让她服下假死丸，瞒过了朝廷里的人，随后代她入了宫。
等她醒来时，芜然已经死了，困惑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困住，她始终想不通芜然为何这样做。
将死之人本来是她啊！
伍
转眼就到了冬天，而金素也回到了山上。
终究是过不惯山下热闹喧哗的生活，仿佛处处都带有芜然的影子，碰见卖花的小姑娘总要多瞧上两眼才行。
师父还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更加的苍老，满脸皱纹、饱受风霜，两鬓斑白似覆盖了一层雪花，她颤抖着手指着不远处的墓碑“去吧，去拜祭一下。”
金素略微不解，不知是祭拜何人，但还是起步上前。走近一看，碑上赫然刻着“唐芜然”三个大字，如同雷轰电掣一般，金素呆愣在原地，“唐”字是师父的姓氏，她早年问过师父，而师父只是轻飘飘的从口中吐出“丧女”二字，难道师父对她刻意隐瞒？芜然是师父的女儿？一霎间，她的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
金素试图从墓碑上寻找一些痕迹来证明被埋之人的身份，可墓碑上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仿佛氤氲的雾气无处可寻。
“宫里那些人没想到吧，毁掉那个贱人脸的人是她多年前丢失的女儿，他们应该更没想到自己多年寻寻觅觅的孩子竟死在了自己的刀下！”身后的声音响起，师父脸上满是狰狞的笑容，皱纹密布的脸因咆哮而扭曲。
“不枉我这些年费劲心思的圆一个谎，也不枉我假死……”
金素早该想到的，当芜然能够培育出四季之花、能在她面前使用迷香，她就应该明白芜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师父踉跄了几步走到墓碑前“然儿呀，为娘替你报了仇，你在宫里要安息啊，是娘不好当初没能将你带走……”
金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芜然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一个杀与被杀的工具。
寒风似凌冽的寒刀从她脸上划过，吹疼了眼睛，她猛然想起那日她问芜然要不要把脸上骇人的胎记去掉。
芜然眨了眨眼浅笑道“不必了。”
“为何？”
“坊间有个说法，这一世卖花的人，会得到花神的庇佑，往后几世便都是十足的美人儿。”
“那这一世呢？”金素问道。
“这一世……”芜然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惋惜又或是无奈“这一世便先如此吧。”
当时她还取笑芜然，人只活一世，哪里来的前世、来世。
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她就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了吧。
去掉了胎记，也不会漂漂亮亮的过完这一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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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肉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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